《罗曼花》
我向来是不喜欢花的。
但也绝无到厌恶它的地步,若是路边多出一两朵来,便觉得与这天地景色相映衬的好。若它只是单独的,花枝招展的出现,便觉得它好般无趣,终究也不过是鲜艳的俗物。
可恰巧多数的时候,我遇见的总是形单影只的花。
我总是害怕回到故乡。
它见证了大多关于我的东西,处处留着我的痕迹。
我的到来,故乡迎接我的总是下雨天。仿佛在怜悯着关于我的事,但这怜悯的对象绝不是我。我深知自己的罪孽,这经年的大雨是怎么也洗刷不干净的。它显露我的形骸,暴露出我湿淋淋的身心。
可我又不得一次又一次的回到这,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为了一个仅有我能知晓的理由,一个杂糅万般事物并缝合我魂灵的理由。
我习惯空手来到这墓前,碑文上让人用刀粗糙的刻了字,雨水顺着碑岩边流进了这字的凹槽中,这时才能依稀的看出字形来。
“花儿”这简单的名字。
天边雷声滚滚,连带着我的心和记忆,一齐炸响在十万英尺的高空。
“花儿”是我弟弟名字。
如果再准确一点的话,这是我呼他时候的称谓。
我与他差了五年,他五岁的生日,正好成了我父亲死亡的契机。
我的印象里父亲总是拿着棍棒。隔壁家的孩子时常能听见我嗷嗷的叫唤声。我的母亲生下花儿后,父亲对我的管教便越发严格了,
稍有不慎,走不对他的眼,就可能遭来一顿毒打。冤枉和无止休的谩骂是常有的事。我心里是有些恨他的,但怨恨更多的,是躺在母亲怀里,还在襁褓中的花儿。
我那时常觉得要是母亲没生下他,作为独子的我,总是要少挨些父亲的打。
花儿越来越大,父亲对他的宠溺不增反减。各种不公平的对待在我和他的身上显露,这使我愈加的憎恨他了,我便暗自告诉自己绝不能变成父亲这种人。
到后来,父亲撒手人寰的那天。他也是为了花儿死的,一场车祸,他从货车下救了花儿,也亲手葬送了这个家庭的未来。从道德伦理上来说,这一切仿佛是人应该有的天性,仿佛那育人的父母就该为他树荫下的孩子,付出乃至于或高于生命的代价——他要我照顾好花儿和母亲。不仅要搭上了他自己的命,也要搭上了我的。
可这也是为人们广而传颂的礼仪道德,仿佛那食父母禄,感恩于命的孩儿就该听从父母的一切的意愿。
“你活着,绝不能让你弟弟死。”
这是他在湛蓝的病床上,低咽着,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便更厌恶花儿了。
我妒忌他那得天独厚,享受有父亲万般的偏爱。凡事我得让着他三分,为了体现出在这溺爱体制下的有关于他无上的荣光,从而映照出我低贱的卑微。稍有不满,接踵而至的就父亲的一顿皮鞭和巴掌。
父亲过世后的寥寥几年,母亲便早的改嫁了。
我理解她,甚至感恩于她的伟大。她本就羸弱,是负担不起我与花儿这两个“累赘”的,山倒了,她只能再为我们找一座山。
但她的眼光依旧不好,新的男人浑身透露着痞子的气息。但有一点好的,也是我父亲绝无法达到的——他对我和花儿一视同仁,都视为累赘,都非常的不喜爱。
母亲央求不得,妥协到了最后,只为我们找了一处栖息的地方,最低限度的供养我们的生活,一直到我们成年为止。
我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这潮湿到令人心慌的房子时,花儿木讷的跟着我身后,身上还穿着父亲给他买的崭新的衣服。他脸上显露出的无知,在这时显的更有些可怜。这精致的瓷器娃娃,还未接触过灰尘的空气,便觉得煞是新鲜。可等这新鲜劲儿过了,剩下的只有真空般的绝望和满满的渗进骨子里的低贱。
“林娃儿,爸和妈是不是都不要我们俩了。”
他从不称呼我哥哥,只是学我的父亲,喊我的小名。
“都不要了,以后你只用听我的话。”
我对他说,用着命令似的口吻。
他点点头,在我身后站的更紧了一点。
父亲突然的离世犹如打碎的沙漏,滚烫的沙子如他流动的血一般,只顾湍湍的往外泄着,像要逃离某种枷锁般,一往无前,永无止尽。
母亲与我的联系渐渐少了,我也早早的辍了学,患上了胸疼的毛病。时至今日我仍能在梦中又一次的回到那个晚上,父亲全非的躺在那张床上,仿佛离我很远的样子,周围极静。只能听见咕咕的声音,一团血卡在他喉咙上。母亲跪在床边,他们一齐用怪异的眼光看向我,看向我身后的花儿。滴滴的声音响起,太阳没落在窗边的线下,父亲的心跳也归于机器的线下,一切都归于平静。
父亲离世后,我便过着一边在城里到处奔走打工,一边养活我和花儿的日子。如同我整天面对的钢筋水泥一样,我的生活也灰头土脸的。曾经那些触动我的美好,那些令我向往未来的事物全都被我亲手埋葬在柴米油盐里,我吃着如同糟糠的食物,迎接着一个又一个明天的到来。我还不肯承认母亲已经抛弃我俩,可我却对此更容易释怀,又延伸出一种病态的心情——我反倒为她能下定决心放弃我们,而去追求自己的光,感到一股生的欢喜。
便只有我给花儿供给着衣食住行,理所当然的,我成了对他发号施令的人。
他还念着书,这我要求他的。虽然我仍怨恨着他,可我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我还幼稚的把父亲不公的待遇和缺少的疼爱,加倍报复在花儿身上。但我始终无法释怀,我仍然不理解他为何能独得父亲的宠爱。我对他严格,但从不至于严厉,棍棒的敲打是绝没有的事,托父亲的影响,我对花儿有一种源于骨子里的卑微。
中学的课是极为紧凑的,今年春天过后马上要临近高考,我多找了一份夜晚的班,也多挣了一份额外收入,来给养花儿的饮食。花儿的营养很好,不像我一般矮小又拖着一副黢黑的皮囊,倒像是奔走在阳间的来自阴曹地府的小鬼。他身材已比我高大许多,生的也比我白净些,我与他同走时,我便成了他的影子。
我时刻告诫自己绝不能学父亲的严厉,所以大多数时候花儿都是自由的,我从没关心过他的梦想亦或者将来的种种,即便是我想把我的什么东西强加于他,如同其余的父母一般。可我早已是归于这偌大社会的一团小的污垢,只给了我活路却没能给我体面。最主要的我既不是花儿的父母,自己也没有任何东西强加于他。
他回报于我的,只有冰冷麻木的几个数字。
我和花儿仿佛从没有过亲人的温情,更像是一种贸易关系。我供养他的生活,他回报给我好的成绩。以至于他的同学不知道他有个哥哥,我打工的几个酒肉朋友也不知道我有个弟弟。
我对于感情,尤其是男女的感情。一直是闭口不谈的,倒不是受我父母的影响。是我自己先消灭了这种热情,牵挂的多了,人的弱点也往往多了。甚至于亲情我都未曾感到过温暖,我又何必去陌生人那讨得一点柔和来果腹呢?
我对花儿也是如此,如果非要说我给他带有什么强制的东西,恐怕这就唯一的我要求于他的。
可花儿永远不是我,也不是以前的瓷娃娃。
花儿懵懂的感情在我未可知的时候便萌发了。
我起初只是觉得他的脸上开始愈加富有光彩,之前与我在一起的时候笼罩的死气,仿佛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再后来,他全身都跃动着生的活力,仿佛连我们住处的潮湿阴冷都要被他一点点的烘干。
我思量起来,但与其说是思量,倒不如说是一种别样的害怕。我害怕起花儿振翅高飞,又用另一种方式,一种不同于父亲、母亲他们用过的方式来挣脱我的束缚和我给予他的枷锁。
那天,我在校门外等着他放学。铃响了,学生
们闹闹地从里面涌出来,簇拥着青春和浪漫,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花儿很高,我很容易就能在人群中找到他。他正跟一名年轻女子攀谈着,我对上他眼的时候,他便忽的把头埋下来,让那女子走了,自己朝我这边径直而来。
“谁?”
落下这句话,我点起一根烟,仰着头。
他不说话,宛如多年前跪在父亲病房的那个孩子。
“学的咋样。”
我又抽了一口烟。
“嗯,还行。”
他勉强的回答了这无比熟悉的提问。
“回家吧。”
我转过身去,我听见他仿佛松气的声音,像是放下了手中的千斤石头。
“以后不许在来往了。”
我撂下这最后一句话后,便动身融进了树荫的黑暗里。
那天,花儿很晚才回到家。
就这样,我杀死了花儿还在朦胧中的感情。甚于还没有升温起势的念头,也被我一并统统按进了钢筋混凝土的墙里。
那以后,家里的光芒渐渐收敛,一切又回到了死气沉沉的轨道,我给花儿的束缚和枷锁也愈发厚重,他以前呆在父亲的树荫下,现在只能呆在我的阴影里苟活。
我对花儿的怨恨从未消散,用这样的小事来满足我那虚无的报复心。慢慢的,我也越发感到花儿仿佛也对我抱有相等怨念,只是如同我对上父亲一般,只得埋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坟里。
等到再过些时日的时候,我在这边的工作丢了,我联系了一个朋友帮我在外省找了新的租房和新的工作。我让花儿休了一年的学,留了一级。就这样,我告别了这个我留存几十年,待往后的日子我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新的工作让我很不适应,加之先天的营养不良和日渐增多的劳作,胸痛的症状愈发加重了,每每到极致时,仿佛就要晕厥过去。但好在工资还不错,也告别了那潮湿阴冷的房子。种种迹象都在道别过去,告别我的身世。
我曾告诫自己绝不要成父亲一样的人,可镜子里我的容貌却越愈发跟我心底的阴影重合,我终究还是逃不过基因带来的悲哀。
花儿考上了一所好的大学,学习之余也找了份兼职的工作,加之各种政策的扶持,经济上的压力已经小了很多。面对好像越来越来好的生活,好像能摆脱缠绕我的阴霾,能摆脱父亲母亲的种种。时间消磨了一切,那个破碎的沙漏我也早丢却了,我开始考虑与花儿的和解,即便是我单方面的告诫。
我与他约了个时间,年前的时候,在他所在的城市见面。
我说我来看看你的学习。
他说好。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生活。
他说好。
我说其实我来找你聊聊天,聚一聚。
他说好。
我在锒铛于铁皮车子一天一夜后,终于来到了花儿的城市。它光鲜亮丽,到处闪烁着吸人眼球的霓虹灯,整座城市都满溢着浪漫的气息,年轻人们大胆的在街上相抱拥吻,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热闹的穿梭其中,我反倒成了这城市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我依靠着导航和热情的路人,跌跌撞撞的来到了与花儿相约的地点。花儿就站在街的对面,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他,但他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了。花儿多的像是他的母亲,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
他也看到了我,我朝他招招手,他朝我点点头。
绿灯暗了下去,我等待着下个绿灯的亮起。一股苦涩的感觉从我的舌尖起势,迅速的蔓延到了我的胸口,我揉搓着胸口,希望能平复它给我带来的不适。可疼痛愈加汹涌,我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床上。嘴里哽着血的味道,手上和脸上也都是血印,但没有一个伤口。我回忆起与花儿见面的那个路口,却怎么也记不起后面的情节。
医生、护士模样的人,进进出出,鱼贯而入。在我耳旁嗡嗡的响着。我看向窗外,清晨的太阳已经从高楼大厦,钢铁森林中升了起来,撒给这世间所有活着的人,给予他们应得的温情和光明。我沉醉于这万般美好,忘记了所有的不甘和阴霾,但唯独漏不过花儿的死讯。
花儿看见我晕倒了,便下意识地想要来拉我。绿灯灭了,他便做了多年前与父亲一样的事。路人说他倒在血泊里,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反射起街边的斑斓,像开了一朵花。
肇事的司机酒驾判了刑,他带着手铐走了。
我在殡仪馆交了钱,便带着花儿走了。
我回到他的学校收拾了他遗物,又回到了我工作的城市。在我租借的小房子里,我拿起他的物品,细细的数着,仿佛要从上面得到他这几年的生活的过往。我又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他从未怨恨我亦或是已经原谅我的答案。
里面除了他作学习笔记的本子,我仅找到一个小的袋子和一株夹在写有“罗曼•罗兰”姓名书里的花。袋子里是一些不知名的种子,书里夹的是一株不知名的白花。形单影只的,我觉得好看极了。
雨终于大了起来。
我种在花儿墓前的种子已经开花了,不过只活了两株。一株白的,一株黑的。
我想起得知花儿死讯的时候,一种空荡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同于人活于世的孤独。车祸带走了花儿,也带走了我一半的魂灵。我终于完成了对父亲最后一次叛逆,可家亦或家人这个仅存于人类社会的概念,我再也无法拥有了。
雨滴翻涌在我脸上,我只有在这时候才敢流下一两滴泪来。
后来,我孤身去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类似于那本书中干瘪的白花。但都不如它美丽,它干枯的躯干,比任何一朵活着的花都要充满生机。
我叫它罗曼花,因为它夹在花儿那本书里。书里叫它曼陀罗。黑色曼陀罗代表着死亡、无间的爱、复仇和不可预知的黑暗。白色的曼陀罗代表着生机、无限的爱、感恩和恶见自除的圣洁。
我曾想过与花儿相见之后,相安无事的那个晚上。或许我们会和解,会长谈,会获得亲人间该有的感情。我会放下过往的种种,朝着有着美好事物的世界前进。
可罪孽是无法靠忘记来消除的,我终于还是成了不同于我父亲的施暴者。但我不能忘却花儿,我仍要在这世上苟存着,一步一步的走着,在脚印中偿还我的罪债。
雨在我身后渐歇了。
花儿在路的两旁盛开,它自林间穿过,在路的尽头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