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下班后

  2010年,末夏初秋。

  其实这个城市原本无所谓什么末夏初秋的,好像在这座城市里始终只会出现两种气候——一种是非常热,一种是非常冷。而今年偏偏有些反常了,八九月份的时间里竟也夹杂了些许的寒意,或许是厚积多年的雪山发生了崩塌,洌冽的风从北方吹来,惹得原本闷热的城市中平添着丝丝凉爽的气息。

  江林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两年有余。

  今天的太阳落得有些晚了,但今天也是江林下班最早的一天。

  这个年轻小伙子被迫接手的一件棘手项目终于是走到尾声,被矮个子领导称之为“混蛋”的“客户上帝”终于在拖沓了半个月之后爽快的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江林长吁一口气,回到公司把合同递给领导。矮个子脸上满是欣悦,挤着一脸精肉嬉笑着,当即开了个小组会议,当众给江林发了一千元的红包以资鼓励,并让江林提前下班,还特地给他批了一天的假。

  这在江林的工作生涯中是前所未有的。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伟大而且不可或缺。江林揣着那一千块钱感觉分外沉重,对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领导感激涕零,誓要为公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嘘……”开完会以后,江林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回到工位上拿起自己的小包,把奖金放了进去,刚站起身来,却又觉得哪些地方有些不妥,于是又把钱拿了出来,小心放到了背包的夹层里边。

  在和同事们寒暄告别之后,江林揣着背包走出了公司的大门,还破天荒地和门口的两个保安打了声招呼。

  江林抬起头,看到太阳还没有完全隐没,半悬在高楼危厦之间熠熠发亮,金红色的光芒洒向江林身后的那幢高大的写字楼,铺满了脚下的路。

  “挺好,挺好……”江林这么想着,跨街越巷,辗转走到了距离公司不远处的天桥上。

  和很多人一样,江林每天都会走过这架天桥,在人潮之间穿梭流动,板着一张红中模样的脸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不会想到多看谁一眼,毕竟大家都是如此的普通,就像这架天桥一样——

  这座城市里有着不计其数的如此模样的天桥,倘若非要寻些不同的话,那可能只能是这架桥上的一块玻璃护栏碎掉了吧。许是因为当时玻璃从桥上掉下来的时候没砸到人,相关部门也就觉得无伤大雅,于是,差人们的思想也就随着消失的玻璃护栏愣着缺了整整一个月——

  可今天江林觉得自己不同了,不普通了。他目光轻灵的佻视过往来的行人,悠悠然陶醉其中。

  现在桥上的人还不算很多,江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擦肩而过的人们的手里有时会拿着这样那样的合同书,不禁心里小声感叹着:“这张纸要值不少钱呢。”想着想着,顺手护紧了身侧的阿迪赝品包。

  桥下传来一阵马达的轰鸣声,江林不禁向桥下张望过。只见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跑车夹在两个轮子的车堆里,跑车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嘈杂聒乱的马达声中悠然自得,谈笑风生。

  “切……”江林回过头来,舒展了眉头,“肯定也不是什么好车……从马达声里就能听出来的……改装车的可能性大一些……”

  江林这样想着,便在他厌恶却又渴望的马达声中走下了天桥,径直来到他停车的地方,跨上那辆半新不旧的电瓶车扬长而去。

  傍晚之中,太阳昏黄的余光把街上的一袭景象照耀的格外清晰,微凉的风儿从北方吹来,混着汽油燃尽的味道拂在江林的脸上。

  “嗯……都市繁华的味道。”江林停在红灯下,自言自语着。顺手抚了抚有些凌乱而且油腻的头发。

  “啷个哩个啷……”江林哼着小曲儿,看到路灯亮了,拧紧油门,两轮的车子缓缓向前驶去。这时,身边“嗖”的一下冲出去一辆银灰色的兰博基尼,吓得江林的手抖了几抖,差点随着电瓶车摔在地上。

  “嗯……”江林重重出了口气,“赶着投胎啊……妈的。”

  天色愈发黯淡下来,都市绚烂霓丽的光芒骤时亮起,灯红酒绿般的欲望交织辉映在江林那张不算特别英俊的脸上,街上的一席光芒错落在还算清秀的眉目之间显得有些朦胧。

  江林悠哉悠哉地骑着车子向前走着,也很快淡忘了那四个“赶着投胎的”轮子带给他的不快。他清楚地感到肠胃蠕动一番后“咕噜”一声叫了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

  “去吃点什么吧。”江林这样想着,不自觉向着一条小吃街骑了过去。

  这条小街掩映在一幢大厦脚下,没有阔派的门面,地上也没有铺彰显雍荣的红毯,就这么孤零零地缀在这座繁华城池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却依然不能掩盖它此时此刻的一派喧嚣与热闹。

  江林把车子停在小街外边,护着背包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劣质皮革围裙在火光纷飞之中炙烤的微微发烫,男人女人们纷纷叫嚷着自家的招牌,引得三五个人入座店中,原本素昧平生的陌生灵魂竟也谈笑风生起来。

  江林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一旁随即响起一个声音:“来点儿什么啊您哪。”

  “额……”江林竟被这种热情稍稍冲昏了头脑,“额……你们这儿有什么?”

  “咋这儿小面馆儿,捞卤炸酱的都有,”又是那声音,不过已经靠近了一些,“您要想吃点儿米食儿还得饶去别地儿。”现在这声音已经到了跟前了,是一个系着深蓝围裙的男人,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有些破絮的白毛巾,不过也还是很干净。

  “就……炸酱面吧。”江林稍稍点了点头。

  “得嘞,稍等了您哪。”男人招呼了一下,从江林的另一旁已经有一只手递上了一只茶壶和一只杯子。

  江林笑了笑,把包放在腿上,拿起茶壶倒了点水,自顾自喝了起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虽不见月亮的踪影,夜空也依稀明亮。天上仿佛蒙了一层薄雾,隐着遥远的星星显得有些朦胧。

  江林无聊的看看四周,眼前无非是几个民工模样的人捋着袖子正喝着啤酒,另一桌上坐着一对情侣,正低着头吃饭,再远处就是一个绿色的大垃圾桶了。

  江林收回目光,扭头看着已经喝了一半的水杯,杯子上边还附了一层蒙蒙的水汽。耳边依稀是锅碗瓢勺碰撞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江林看了看正在做面的男人,又看了看水杯,加了一些水。

  不等多时,江林的第二杯水还没有喝完,面已经做好了。

  男人端着面走到桌子前,放下碗筷,说:“您先吃着,有事儿招呼一声就得。”说完,放下两颗已经剥了皮的大蒜走开了。

        江林低着头看面碗,没顾看系着围裙的男人。一只手拿起筷子吃起面来,一只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背包。

  耳边又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江林抓紧吃完了面,想着赶紧回家去睡个大头觉。

        稀里哗啦吃好了面,嘴角稀碎的胡茬上还挂着一粒肉沫。江林站起身来,擦了擦嘴,吆喝过男人来结了账,便离开了。

  “走好了您哪!”男人在后边说。

  “诶,诶……”江林小声答应着,没回头的点了点脑袋。

  江林抬头看看天空,附着的薄雾已然变得浓厚起来,月亮躲在浓厚雾气的后边,偷偷露出一只角,窥探着人间的一派安详。

  江林走到了小街的尽头,准备回家,却在这时看到了一个老婆婆站在一只大破旧炉子后边,正在贩卖着烤红薯。烤薯香甜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就连凉凉的北风都变得安详下来,江林感觉到身边的空气顿时间变得温暖起来。

  他摸摸衣服口袋,掏出几块零钱,走到了炉子前边。

  “欸,老人家,您这红薯怎么卖的啊?”江林伸长了脖子问道。

  那老婆婆抬起头,目光蔼和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答道:“三块一个,随便挑。”

  “哦……那行,”江林低头看看手里的零钱,递给老婆婆,“给我来两个吧。”

  “欸……好。”老婆婆借过钱,从炉子里掏出两只又大又香的红薯,垫上报纸递了过去。红薯的表皮已经被炙烤的裂开,正腾着白烟,浓浓的香甜味从裂缝不由分说的窜了出来,直钻进江林的鼻孔。

  “哎呦,真香。”江林接过红薯,不由得说道。

  老婆婆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又翻起其他红薯来。

  江林走开了,夹着包,一手托着热腾腾的红薯,一手撕下一块放进嘴里。

  “嗬,真香。”江林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向着电瓶车踱去。

  许是这香味飘到了天上,一众神仙也想品尝一番,便遣下些许雨兵想要捎带回来——就在江林踱去自己来时的路时,竟下起了绵绵小雨。

  “诶诶诶……”江林夹着包护着红薯,快步走了起来,找到一个能够避雨的棚子底下站住了,“怎么说下就下……”江林甩甩雨水,摸了摸装在袋子里的红薯,还是热的。

  “这该死……”江林看看天空,已经完全灰暗下来。彼时,他感觉自己裤脚被什么人拽了一下。

  “嗯?”江林扭头看去,发现原来是一个小男孩。男孩头发潮湿,衣衫有些单薄,正可怜巴巴地看着江林。

  江林蹲下来看着男孩,捏了捏男孩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嘴角打着颤:“我……我叫童童……”

  “童童啊……”江林又抚了抚男孩的头发,心想这小家伙怎么不怕生人,“你家人呢?”

  “我……我没……”童童眼睛当即红了起来。

  “呀?”江林挑了挑眉头,有些疑问的说,“你是……”

  “嗯。”童童点了点头。

  “啊……”江林呆了一下,竟也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要问些什么,“你……我……”他看看手中的烤红薯,给小男孩递了一只过去。

  男孩接过红薯,说了声谢谢,“嗖”的朝着小街的另一端跑去了。

  “欸……”江林挠挠头,心里纳着闷,“这小家伙,啊……”

  雨越下越大,几近要淹没了这个城市,天地间已然被水汽混淆一片,放眼望去尽是苍茫。“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其间还掺杂着“乒乒乓乓”的声响,搞得江林一阵懊恼起来。

  “我的假期……”江林耷拉着眼皮自言自语着。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叮叮咚咚……”江林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手把背包挎在肩上,托着热腾腾的红薯,一手掏出手机,是妈妈打来的。

  “喂,妈。”

  “林啊,下班了吗?”

  “下班了……”听到妈妈略显苍老的声音,江林心里莫名的纠结起来。

  “哦……”电话那头的声音戛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林啊,你在那边怎么样啊?”

  “挺好的,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陷入了沉默。雨依然下着,淅沥着风声。江林手中的红薯此时也已经凉了大半。

  “妈。”江林突然说道。

  “欸。”

  “爸……怎么样了……”

  “啊,你爸啊……挺好,挺好……”苍老的声音有些犹豫,而且沙哑了许多,像是要哭出来了。

  江林忍着泪水,捏了捏身侧的背包,接着说道:“今天发工资了,明天我给你们打过去五千块钱先……”

  “不不不,”苍老的声音像是触了电一般,孱孱地说,“你不用管我们,你过得好好的就行了……”

  “妈……”江林终于忍不住要哭了,“妈,我这下雨了,待会儿再给您打过去……”

  “啊,不用不用,你早点睡吧,早点睡……”

  “嘟嘟嘟……”

  江林挂了电话,颓废的坐在地上,看着眼前的蒙蒙雨幕,呆纳的脸上俨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眼前不时地跑过一两对撑伞的情侣,嬉笑在大雨倾盆之中,全然无视废倒在地的江林。

  他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为了所谓的理想背井离乡,许诺要等他回来的女孩也不见了踪影;他想起感染风寒卧床在家的父亲,身为独子的他却仍在为了所谓的生活奔波劳碌,已经连着两个春节没有回家了;他又想起那个矮个子的领导,每天打扮的油光滑面,自己明明是本科毕业却还要听一个大专生的呵斥,无非因为矮个子跟董事长沾点亲戚,还是远亲,却落得他们两人如此差距。

        他看着眼前的雨幕,心想就连老天爷也不让我过的舒坦,好好的大头觉没了,这该死的雨!

        眼前又飘过一对情侣。骤然间,他觉得父母明明都在,自己却活成了一个孤儿模样。

  “呸!妈的……”江林狠狠咬了一口红薯,把背包丢在一旁,任凭雨水冲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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