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川。
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的山川。
01
一九九四年,南方小城在改革大潮中焕发起生机。阿芒骑着凤凰牌的老爷自行车,满面春风,嘴里也哼起了:"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
阿芒好动,巧家镇从头到尾无一被她扒开了个遍,邻家的猫咪见着她了,喵的一声立马从常春藤缝隙处窜开。
巧家镇东面有条西子桥,至于为什么叫西子桥,阿芒挨着宋老师傅问了很久,老师傅最后不耐烦了,急吼吼,文绉绉地:"天地万物,相生相克,阴柔并济,这都老祖宗留下来的学问,因为它在东头,所以它叫西子桥。"
阿芒信了,她郑重地点头:"怪不得你和东头的瞎子不对付。"
宋老师傅抖抖烟斗,眯着眼轻哼了一声,嘟囔着:"那老家伙不仅眼瞎,这里还瞎。"说着拍拍胸口,再也不理会阿芒。
东头的瞎子是真的眼瞎,不过不是天生瞎。他路过这糖铺子总要淬上两口星沫子,还得踩上老宋两脚,骂他不是个东西。听阿芒说,瞎子同老宋一块长大,年轻时二人走南闯北,也是患难兄弟。再后来,老宋带着真瞎了的瞎子回来,成为了冤家,镇上的人谁也无从去考究这冤打哪来的。
西子桥再走上个两三百米,有一处地方,破破烂烂,也无牌坊,门框边立着一块木头,用黑墨歪歪扭扭地写着:糖铺子。
几百米外,老宋就听见阿芒一个劲地喊着他,他啐了一口,吼:"当我宋老头子死了啊!吼!唉……还吼!吼什么吼!"
我进糖铺子的时候,就是这副光景。这俩人的暴躁模样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我爸下手一个使劲,后背发疼,心里疼得喊爹喊娘。
阿芒脚下利索,跳下自行车,啧啧啧活脱脱的像个女流氓,开始打量着我看,老宋又是一顿暴躁,佯装拿着烟斗敲阿芒。
"啊啊啊,老宋好!"
"师姐好!"
没错,我喊了师傅做老宋,喊了阿芒叫师姐。
阿芒二十岁,年纪轻轻就成了我师姐。
我十七岁,厌烦了上学这件事,但或许老天给了我一个天马行空的大脑,还有一双能画的双手。干脆我爸就把我送到了这糖铺子来学这"倒糖人儿",隔家好几十公里。
我和阿芒一个九二年六月进,一个九六年七月来。
南方的七月异常燥热,我留着一头又长又顺滑的毛,时不时瞥瞥我爸,又看看那师傅。
"先把头给剃了!"
"不行,凭什么!这……这可是我、我……张国荣也留这个发型!"
"哟,还张国荣,我觉得我也挺像张曼玉的!小孩,要不我来给你动手,保你比张国荣还帅!"阿芒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神里全是戏谑。
"就……就你还……还张曼玉呢,我……我"
"你结巴?"
"嗯?"对,我怎么结巴了?我脖子一红,朝她嚷嚷:"你才结……结巴!"
老宋又是一顿暴躁,而我背脊上又被我爹记了一掌。对于结巴这件事,我愣是没想通,最后归结于我们班的女同学都没有阿芒好看,琢磨着是太紧张了。
我爸走前笑吟吟对我说,好好学门手艺,要敢给他跑回去了,非得打断我的腿。迫于他的淫威,我老实本分地做起了老宋的门徒。
师傅姓宋,这小镇上的人都叫他宋来啊,他手下的糖铺子就是被他的"来啊"给折腾起来的,一条龙服务。
当时他的铺子还是个小摊就闹过笑话。镇上王家娶进来不久的外地媳妇路过这小摊,老宋一声:"唉唉唉,这哪家标致的姑娘啊,来,你过来!"吓得新媳妇脸色难看,结结巴巴地才骂了句变态!王家上下一听这事啊,唉,还真是宋来啊!笑得满大街都晓得了。
于是,我在这糖铺子落脚以后,这"来啊"就成了我的活。
老宋说我笑得太难看,瞧我这扮相小孩见了都得撒腿跑了。他站在我前头,双手叉着腰,咧着嘴对我笑。
"唉唉唉,老宋,您可别对我笑,渗人。"
"唉,你个臭小子……阿芒!你过来教他!"
"那感情让师姐来嘛。"
"唉,你个臭小子!你师姐可是个黄花大闺女!"
"老宋,你就是偏心,我还是个纯情小处男呢!"
……
这活对于阿芒来说,可再得意不过了,趁机嘲笑我是她日常无聊最大的乐趣。我总向老宋打听阿芒,想着我有把柄了,也得奚落她一番。
阿芒嘴角已经挂在眼角边了,她使劲掰着我的嘴巴,扯着我的嘴角拼命往上扬,奈何我这笨嘴巴扬着却像是要哭出来。兴许她也累了,忽得停下了手。
"不然我给你演示一遍?瞧好了。"
她驽了驽腮帮子,突然凑到我跟前。笑得可……真好看,嘴角的笑渗透到了眼角。
我咽了咽口水:"师姐诶,你眼角有……眼屎。"
"啊!你个小结巴!"追起我就是一顿暴打。"注意我的美貌啊美貌啊……"
"啊!啊!啊!师姐啊,我错了!"
02
八月来,九月走,十月转眼就到。
阿芒很努力,凌晨五点,她总在昏黄的灯光下学习绘画技巧。各色文官武将,飞禽走兽,还有南方的山水她都不爱,唯独只爱画孙悟空。
老宋专门给我俩腾了间屋子,放了各色的模具,绘画工具、画糖工具类似零零总总。
他时常感叹,这手艺啊,400多年了,不能断咯。
我从没听见阿芒提过她的家人。老宋这人给灌两壶烧酒下去,抓着人就不放,掏心窝子,痛哭流涕,前世今生都给你说道说道。他歪歪唧唧骂在外闯荡的逆子,还说师母走得早,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又说东头的瞎子,心瞎,差点把他整蹲大牢去。
中秋那天,我爹坐大巴一路吭哧吭哧来给我送我妈做的月饼。
我问,阿芒呢。
老宋抱着酒瓶不撒手哭,阿芒是个可怜的姑娘,这姑娘无父无母的,命中注定就是个漂泊的理。其他的,就掩盖在了他的呼噜声里。
瞧着是这样,我暴脾气的爹也可比阿芒的境遇好上百倍。本想着阿芒是可怜的姑娘,没爹疼,没妈爱的,就拿着我阿妈给我做的饼子,在阿芒面前晃晃荡荡起来。但问题在于月圆的前三天,我和阿芒吵架了,作为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以轻易低头。
"累不累,我这孙悟空都要被你晃重影了。"
"嘿嘿,师姐,吃饼吗,俺妈做的。"
她沉默,不搭理我,继续埋头勾勒着手上的线条。
我厚着脸皮,舔舔嘴皮,就低头一次。"俺妈做的,我都听老宋说了,你没爹没妈……"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是把要命的刀子,还没说完。
阿芒突然站起来,一把将我撵出这屋子,不耐烦地说:"前边盯着去,别瞎嚷嚷。"
我灵活地顺着门缝扒在中间,沉默好几秒:"你是不是要哭了?"
"姑娘我看起来像要哭吗?哈?"
"老宋他说你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又无依无靠的。诺,我分你三个好了!这可是我妈……"
"那我说我不要!"
"我是看你可怜……"
她哗的把老旧的木门一把拉开,留下句,我去盯着火。
我不再记得我说什么混账话了,阿芒整整一个礼拜没有理我。我小时候总幻想自己是个英雄,拯救众生于苦难。但那一天,我或许是个混球。
那天半夜,锅炉房的柴火把我的脸映得通红。老宋打县城里回来后,就坐在我的身旁,抖抖他的烟斗,吧唧一声,吞云吐雾。
"阿芒待房里咋喊都不应咧。"
"阿芒来的时候,在他的破店门口,瑟缩哆嗦了一晚上。也没见她哭,就是眼眶通红。整个人瘦得不像话,发烧了整整一个星期,也不爱说话。她就问我,你会做糖人吗?我想跟你学。"
我特沮丧。
"唉,老宋,要不我们帮师姐找找她的家人?"
"你小子,说一出是一出,咋找?中国这么大,也许人家父母都挫骨扬灰了。"
"不对,老宋,是入土为安。"
"不要自家孩子不是挫骨扬灰?"
……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在阿芒面前提起过家人。还在阿芒跟前上串下跳了一一个星期,鞍前马后,表示我内心的忏悔,她朝我吼了句,你闲得慌?我嘿嘿地笑了,朝人群喊得更欢了。
03
一九九六年的除夕夜,下起了小雨,我头一次在外地过年。
万家灯火,总是羡煞了旁人。
那天阿芒准备了许多食材,西子河旁,各家各户的女人在忙活着。我跟着阿芒跑上跑下,真好啊,如今只留下一片斑驳的时光。
阿芒摆好碗筷,点起蜡烛,挂上灯笼,贴着对联,对着神龛拜上三拜。
"来咯!这是我亲手酿的桃花酿!都给我敞开了肚皮喝!"
"呵呵呵呵,老宋,我敬你!"
又是一杯下肚。
"这个腊肉唉,师姐,怎么这么香!"
"那可不……唉,臭小子,喝这么凶!"顿时头顶一阵暴痛。
"……唉唉唉,闺女,还说人家呢,你个女孩子家家的给我少喝点!"
"哎,老宋,今天咱儿个开心!喝!"
老宋逢年过节的都提不大起劲,他有个孩子,师娘在孩子出生时难产走了。他常常咧着嘴骂那个混账小子,非要去外头闯荡,两三年也不着家,动气怒来眉梢的痣都在跳动。老宋常说,外面的世界是一头兽,惹急了是要吃人的。
阿芒总是乐呵呵地笑话他。
"要走就走呗,你总算还挂念着他。"
老宋一听这话不开心了,嚷嚷着等那不肖子孙回来非得打断他的腿。这个时候,老宋总会转过头告诉我,好好学这门手艺,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我一脸苦闷,郑重地点头再点头。
正赶着门吱呀一声,探进来半个身子。
"哎哟,爹,这么热闹哪。唉唉,哪来这么标致的姑娘家啊?唉,你这姑娘有点眼熟……"
八目相对,静默了半晌,老宋抄起鞋子就往小宋身上砸去。
"臭小子,你哪有脸,咋知道着家了啊。"
"爹爹爹,做做样子差不多得了,消消气,消消气。"
老宋的胡子一瞪,鼻腔里发出一声浓厚的哼。
我和阿芒相互看了一眼,彼此会意,哈哈大笑。
老宋佯装要打我们,阿芒忙招呼:"来来来,宋大哥,一起喝酒,你爹可生气了哈哈哈。"阿芒的笑声不是南方姑娘的柔情蜜意,有着一股北方男孩子的豪爽气概。
年夜饭很愉快,我和阿芒听着宋大哥在外面的趣闻轶事,总觉着新鲜,老宋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打断我们的交谈,耳朵又拼命竖得老高。
回来路途遥远,宋大哥先去休整了,老宋身子骨熬不住也入睡了。
小镇有座庙,三百来个平方。
庙里有如来,四大金刚,十八罗汉,观音菩萨……辞旧迎新,准点守岁,和尚会敲起钟声,二十四下,一声不落,美好的祝福传遍整个小镇。
钟声响起的前一刻钟,我和阿芒坐在破旧的木门前,雨已经停了,屋檐滴答滴答,我在叽叽喳喳。
"山川,你知道嘛,有人和我说,钟声响起的那一刻要许愿,它会把你的愿望带给佛祖。"
"那我就要许!赶紧娶个老婆!"
"咦,你就这点志向?"
"有个老婆暖被窝怎么没志向了,我还要她胸大屁股翘呢!"我洋洋得意,沾沾自喜,又问:"那你呢。"
"我啊,但是他们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啊……"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钟声响起,我点了火,炮竹声噼里啪啦,全部落入了坑洼里,透着烟火气,我看见阿芒双手合十,认真地许愿。
我要娶个胸大屁股翘的女人!我喊。
阿芒白了我一眼。
04
大年初八,宋大哥和我说要继续闯荡江湖了。
我一脸神往,想不通我爹为啥给我整这个犄角旮旯来学这门破手艺,虽然老宋总说外头的世界是只猛兽,但我也喜欢宋大哥嘴里外面的柏油大马路,万千霓虹灯,还有会奔走的大卡车……
宋大哥和老宋同志又吵了一架,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们彼此横鼻子瞪眼的,谁也不让着谁。
我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听着两人瞎嚷嚷,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可。
我帮着宋大哥拧着大包小包走到汽车站,老宋给他塞了很多土特产,还有好几罐他先前熬好密封的糖。
风很大,我问他去哪,他说去贵州,在那里有他喜欢的姑娘。
我看他眉眼都笑开了。
"宋大哥,老宋,噢!是你爹,挺在意着你的,别和他杠,常回来。"
"行嘞,小兄弟,我爹那脾气我晓得。谢了。"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看着远处像在看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对了,帮我照顾好我爹。等兄弟我追到了你嫂子带回来我们再一起大口喝酒。"
"唉唉唉,还有,阿芒啊,这姑娘有事,你也多看着点。"
"唉,走了。"
……
走回去的路上我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阿芒能有啥事?莫非被人甩了来这犄角旮旯疗伤?但瞧着也不像啊。
没想着过几天,阿芒也和我们告别。说是离开几天,过天把就回来。
莫非真是去找情郎?
阿芒离开的日子里,我用脚掰着数日子,百般无赖。
老宋说过天把有县里头的领导过来,瞧瞧咱这糖铺子,说不好还得给咱一点资助啥的。
我讪笑,应得响亮,手脚也开始勤快起来。
"山川!"
"啊!老宋,这是宋大哥火车站买回来的废报纸啊!你也要收藏睹物思人?"
"边去,把最外面一张抽出来。"
"哈?"我把头低下去。"老宋……宋啊,阿芒叫……叫什么来着。"
阿芒说过,她在芒种时节出生。可她从没说过,全名叫唐芒,有父有母,贵州人。
直到四月,阿芒也还没有回来。
薄暮时分,我用小圆勺舀起铜桶中的糖稀,老宋敲敲我的手,说手肘底,才有腕力,嘿,发什么呆呢,你小子。
我舔舔嘴皮子说,老宋,阿芒回来了。
"说什么混账话。"
"真的!阿芒每次上楼习惯靠右走,有块木头松了,我听着声音了。"
两人均是愣,忙赶出去。
"两月没见了,也不热烈欢迎我下?“
我撇撇嘴:"才不稀罕。"
她愣了一下,我继续控诉:"你不说去几天就回来嘛?你瞧瞧这都多少天了!我脚趾头都被我掰烂了!"
那个晚上,阿芒叽叽喳喳和我们说这段时间她在外头的遭遇,却丝毫不提那张报纸上的寻人启事。
我总觉得心痒难耐,想问个究竟,屡次被老宋给踢上一脚。
就好像阿芒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镇,也不存在莫名的寻人启事,她还是那个孤儿院长大的阿芒。
她好像只是阿芒,不是唐芒。
但总归是发生了些什么。我在好几个月圆的夜晚,总会听见她屋子里的抽噎声还有嗒的一声,点烟的打火机响起。我也碰见过她抽烟,脸上的茫然还有无措,像个孩子做坏事被大人撞见一样。这种时候,我也坐下,从口袋里掏出我私藏的宝贝,邀她一起,但什么话也不说。
宋大哥说得对,她是个心里装了事的人。但白日里,她神采飞扬,瞧不出半点不对劲。
我们的糖铺总有奇奇怪怪的小孩来讨糖吃。
老宋把阿芒打发到前头去卖糖人,更是叮嘱了一番,我们可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
阿芒用力地点点头,像听见又像没听见。
"你看吧,老宋,外头声音闹着呢,还是得师姐来,招喜欢嘿嘿。"
我卖力地撮拾着糖浆,老宋行云流水画着一个比一个俊俏的小生,外头传来一阵攘攘声音,闹极了。
"臭小子,你出去看看。"
"得咧!"
"……老宋!老宋!老宋你快出来!啊老宋!"
"臭小子,吼什么吼!"
"……阿芒诶,你当这是公社嘞,每家每户发粮食去!"
阿芒像是没听见,依旧把铺前的小糖人一把一把地分给那些个小孩。小孩一听见老宋的吼声,一溜烟地跑了。
铺前还局促站着的小孩穿着破破烂烂,估摸着是听见这边的动静跑过来的,气还没喘平。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宋,伸出手去想要阿芒手中的糖。阿芒转过头来,满面的泪痕。她抽噎着,像是即将溺死的鱼。
"老宋,老宋,我……就给这最后一个了,好……好不好?"
阿芒何时这样。
饶是我,也没有办法。
"老宋,师傅!我可以少吃一点饭!"
我记得那天的余晖,很美,却没有办法抬头去看。
老宋将糖铺早早关了,这糖铺子今儿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从西头传到了东头,我和他一前一后坐在阶梯上,他嗒嗒嗒地抽着宋大哥从外头买回来的红塔山。
"我也想来一根。"在老宋面前,我不轻易抽烟,怕他抽我。
难得的,老宋默许了。
那天晚上,老宋把他留作明年春节的桃花酿给拿出来了,说要不醉不归,明儿个不开张。
阿芒乐呵呵的,一口一口地猛灌下去,醉眼朦胧。
她说:"老宋,山川,对不住,我骗了你们"。
"我有爹妈!我才不是孤儿!"然后晃了晃头,又说:"不对,我是孤儿,我没有爹妈!这有还不如没有呢!"
"老宋,你知道吧,我可羡慕小宋了,有你这样的好父亲挂念着他!啊,老宋,我到贵州,还在见着小宋了呢。"
"嘿嘿,那我呢,我在外头死了被野狼叼走,我爹妈也不会心疼我!"
说着,她就笑了起来。
她看向我,脸颊晕红了一片。"我啊,我家有个小祖宗,如果……如果他还活着,今年有十三岁了呢!"
"你没他讨厌,不不不,你才没他可爱!"
她用筷子滴滴答答敲着桌面。
"可是,他死了。他死之前,和我说,阿姐,我想吃糖画,齐天大圣那种。"
他叫唐岁平,寄予岁岁平安,小名岁岁。岁岁说,他吃了齐天大圣的小糖人,就可以变成齐天大圣了,会有好多好多的岁岁陪着阿姐,好多岁岁一起保护阿姐,好多岁岁和阿姐一起长大。
在那个偏远的贵州小山村,重男轻女本就不是稀罕事。她曾在零下的夜里,穿得很单薄地站在屋门口;她早早就辍学了,起早贪黑却也总吃不上一口热饭;她还听见她的爹妈说把她卖了,卖个好价钱……
所以她不喜欢岁岁,甚至为自己生来是个女儿身感到恶心。因为岁岁,她没有得到任何宠爱,但她的岁岁是小天使,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再等他长大一点,他来保护她。
椅子陡然往后仰,阿芒坐在地上,拒绝我扶她,她抓着心口,撕心裂肺。
"我像个疯子啊,我真是个疯子。他们告诉我不卖糖画,他不会做,我就把他的铺子全给砸了。"我跑回去,我想告诉他,阿姐去学,阿姐给你做,然后呢,我爹给了我一巴掌,是我害了岁岁,要我赔他们儿子的命来。
"我才不呢,我要长命百岁,年年岁岁,看着他们痛苦。……我生在这世上,除了我那傻傻的小祖宗,没有人怜惜我。现在呢,又多了你们。"她呵呵地笑起来。"我每年都向佛祖许愿,可是你们看,佛祖也不可怜我。"
"我也恨啊,为什么我的岁岁要死。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说着她又唱起了小曲。"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
我堂堂七尺男儿,也顾不得什么脸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努力咧开嘴,"来!师姐!老宋!咱们喝酒!"
"来!喝酒!"宿醉又糊涂的一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薄暮。
阿芒走了,带走了老宋的一套工具,她留了一封信,仅有八字。
无它勿念,岁岁平安。
05
我和老宋说,我想去贵州。
既然阿芒的父母嫌恶她,为何看见这寻人启示又要突然巴巴地跑回去,和父母相聚了为何又这样不痛快。还有,我能不能再见到她。
老宋将宋大哥留下的地址誊写了好多遍遍,在我的鞋底、衣服里,裤兜里,大大小小的包里都挨摸着放了个遍。
大柏油马路,霓虹灯,大卡车……唯有热浪让我昏昏欲睡,我只想着快些找到宋大哥。
密密麻麻的筒子楼,低垂的电线上挂了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衣服。宋大哥打开门的时候,里头传来个温柔的女声。
我辅一进去,忙喊嫂子好,狡黠地看了一眼宋大哥。只见那女人脸红了一片,抿抿嘴低下头笑了,说着给我们做饭去。
我坐在那破旧的沙发上。
宋大哥搂住那女人的腰,温柔地说了句什么,女人咯咯咯地笑就跑进厨房了。
异常拥挤却收拾整齐的小屋子,一看就知道出自于精细的女人之手。宋大哥坐下来,示意也给我点一根烟,我摇了摇头。
"兄弟,我就知道你要来。"
"宋大哥,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嫂子好温……"柔字还没出腔,又给记了一栗。
"你小子,别老盯着她看!"
我讪笑。
"对了,宋大哥,你和阿芒之前是不是见过。"
"对,看见她我还愣了会,在我这凑活了几宿。"他沉默了会,从犄角旮旯里翻了同一张报出来。
我见过,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我脱口而出。
宋大哥挑眉看了我一眼,他指了指报纸的另一个版面,小小的,不过五行,关于一起交通事故,一位父亲和女儿。一个矮瘦的男人奔于生计疲劳驾驶,像这座城市里的万千蝼蚁一般,没日没夜的跑运输。这男人当场死亡,丧于同一场交通事故的还有一个父亲,幸存一个小女孩。
他抖抖手中的烟灰,才说,这姑娘,心事藏着掖着,愁人。
守岁那天,挨不住困,我倒头就睡去了。
阿芒坐在门口整整三个时辰,宋大哥半夜醒来想着出来透透气,瞧见了阿芒,想了想又翻出了火车站买的两份报纸,索性坐在了她的身旁。
阿芒瞧见报纸上的姑娘,眉清目秀。
唐芒。
她轻念出声,又嗤笑一声。我叫阿芒,不姓唐,不稀罕。随之把报纸一把塞回宋大哥的怀里,怔忪一下,又一把抽回去准备回屋。
她转头说:"常回来看看老宋。"
阿芒辞别我和老宋后,来过这筒子楼,在她痛苦、犹豫地时候。
她和宋大哥说,岁岁还在的时候,他不喜欢跟其他小孩子闹,安安静静地总是跟在阿芒的后边,阿芒不给他好脸色,他也天不怕,地不怕。小孩们都奚落他,你阿姐一点都不喜欢你。
他犟,抓起地上的石头就丢过去。这样的次数多了,岁岁就很认真地问她,阿姐,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呢?
后来长大一些,岁岁也不问了,也不理会阿芒的臭脾气。她父母打她,骂她,岁岁就哭,不让她上桌吃饭,岁岁就偷偷的藏一些,天寒地冻阿芒蜷缩着发冷,岁岁就说,我要和阿姐睡。
阿芒说,唐岁平,你好讨厌。
岁岁说,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阿姐啊。
阿芒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下田地给家养猪割菜,岁岁起来上厕所,看见阿芒背着篓子就消失在夜色里,他也跟着出去,摔在田间的水沟里。
阿芒的父母对阿芒又打又骂。发现时,岁岁吊了一口气,缓了几天还能拉着阿芒,难得撒娇,他总说好累。当时村里头只有一位玄乎的老先生坐镇,他让阿芒的父母在家窗口挂上一面镜子,把脏东西都赶走就病愈了。
三天后,岁岁开始高烧不退。在水沟里吸入了太多的脏东西,镇上的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过几天,岁岁走了。
我好像看见阿芒的神情,眼里闪着泪花,风轻云淡说着这些,还会抬脚踢踢宋大哥说,给我也来支烟。笑着问,宋大哥,是不是要在百年之后,我才能谅解我爹妈,再谅解我自己啊。
宋大哥带着我辗转找到了阿芒的老家。
风雨飘摇的土房子外有一个小女孩正在低头逗蚂蚁,是阿芒的妹妹。
岁岁的坟葬在了后山腰,墓碑前全是他爱吃的小糖人,只剩下掩在杂草里的竹签,甚至可以看见蚂蚁在放肆的试探。
他的旁边多了一座新坟,是阿芒的父亲,丧生于那场交通事故的父亲。
宋大哥蹲在地上拔那些恣意生长的野草,叼着烟,含含糊糊的说,阿芒住了几宿,我以为是瞧着寻人启示,和我倒完苦水,想明白了便要回家了。
没想着这姑娘上车前又说:“宋大哥,那报纸上被撞的男人是我爸,说来也可笑,那小女孩是我的亲妹妹。生我一场,儿子没了,那就我回去给他送终呗。”她突然笑得大声,同样是女儿,我咋活得这么悲惨呢。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又叮嘱了一句,宋大哥,常回去看看老宋。
她是回来还债的,但她可能永远无法自由了。
我知道,我找不到阿芒了。
我回了巧家镇,将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被我剪切下来珍藏。
和老宋在巧家镇又一年,我也没有在等阿芒,就是想着和她一起走过西子桥,隔得老远喊老宋。
后来,我妈生了一场大病,我回了家。
走的时候,老宋站在那个破旧的屋子前,一个人,寂寥极了。回头的时候,我瞧见他在悄悄的抹眼泪。
他告诉我,别念他。
我控制不住的流泪,想起了阿芒,拼命的点头。
06
一九九八年,我离开了巧家镇。
再也没有老宋,也很早就没有了阿芒。
往后的十余年间,我偶尔去找老宋,但我再没见过阿芒。
2008年,四川汶川发生里8.2级大地震,举国哀痛。
这一年,北京奥运会成功开幕,令世界为之震惊。
也在这一年,糖画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或许这是以老宋为代表一个群体的雀跃。
他老了,一个小火炉,一把小铁勺,一块光滑的大理石板快要被尘封在了记忆里。屋门口的青石板阶梯虽被老宋整了又修,却也覆上了青苔。
他把糖画小铺摆的正正方方,开心的吹着曲儿,来往的小孩他都免费送上一支惟妙惟肖的小糖人儿。
他唤我,山川啊,都让这些过去吧。
二零一四年,老宋离开了,在秋天。
我很久没有再见到宋大哥,关于这个男人老宋也甚少提起。葬礼上,这个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多了一股隐忍和沧桑,身旁也不再是笑靥如花,依侬软语的女人。
我盯着她发了会呆,宋大哥笑出了声。
我说:"她呢?"
宋大哥点了支烟,迷蒙的烟雾里,好像看见了他眼角的泪花。
"走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说:"今年开春,阿芒来过。"
心里一惊又一喜,但也多了恼怒和害怕,这样复杂的情绪在见到她的那刻无影无踪。
"过得好吗?"
"挺好的。"
她依旧喊我小山川,却没有了那份明亮与生动。
这些年,她游荡在南方,挑着担,推着车,就往街头卖小糖人去。她的技艺和老宋相比已经不相上下。
以勺为笔,以糖做墨,一块瓷板,一口铜锅,一根竹棒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如果小孩叫一声阿姐,她便免费画一个齐天大圣。过往的人总是讶异,偶尔会有好奇的眼光,四十的女人了还让叫阿姐,不害臊!
小孩说,我不喜欢齐天大圣,你可以给我一个猪八戒嘛?阿芒摇摇头,认真地说,不行噢,齐天大圣是最酷的!
我轻笑出声,她也笑起来。"你的愿望实现了嘛?"
我笑出了声,轻轻摇头。"没,她胸不大,屁股也不翘,但我很爱她。"
"可后来,我许的愿望实现了。"
"嗯?"
"重新开始生活。"她顿了一会儿,我的岁岁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她看向我,又说道,我放下了,山川。
尾
薄暮时分,我用小圆勺舀起铜桶中的糖稀,老宋不满的敲敲我的手肘,示意我再压低一些。
"手肘低,才有腕力。"
"先提、有顿、再放、还要收收。"
"速度要快,要一气呵成!"
"再给我墨迹,还不收。"脑上猛的记了好多栗子,阿芒在一旁开怀地大笑,还朝我做丑相。
醒来时是二零贰贰年,是凌晨四点三十八分,是不见老宋和阿芒的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