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童年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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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一个山村度过的。1977年文革结束,已过而立之年的父亲参加了刚刚恢复的高考,别妻离子去济南求学,哥哥姐姐在村子的小学读书,母亲要忙农活和家务,无暇顾及我。1980年,6岁的我便去读小学(村子没有幼儿园)。可能因为年龄太小,老师对于我的读书持怀疑态度,并不发给我新课本。我和另一个矮个男生同桌,共用他借来的一本旧书。大概没有课本的缘故,一个月后,我便悻悻地退学了。我不记得同桌是否继续读下去。只知道他成年之后精神出现问题,并没有成家,跟着哥嫂生活,骑着电动车,走街串户,靠回收废品勉强为生。

    因为第一年不愉快的经历,第二年新学年开学,我没有报名。但待在家里实在无聊,三个月之后,我又嚷着要去上学,之后便带着一张信纸和一支铅笔,抱着小板凳被母亲送到学校。有母亲平时的辅导,我识字比同龄人多,并没有落下多少课程。

    我们村小学有东西两院,西院有三间茅草房,是1至3年级,东院有两间,是4、5年级。现在想来,所有教室都是危房,墙壁有很大缝隙,每间教室只有一个小窗,即便白天光线也很暗。教室里有个简陋的讲桌,没有课桌,一条条长木板,两头用土墩垫起来,就是我们写字的地方,小板凳是要自己带的。学生买不起笔记本,家境好的同学会去买一角钱一张的大白纸,自己切割,再用线装订成本子。家境不好的同学便用打碎的瓦片,钻一个小孔,系上绳子,每天提着去上学,作为书写板。学校是开放式的,周边杂草丛生,时常会有蛇、黄鼠狼出没,记得老师们曾经烧硫磺,熏走在学校乱石碓里筑窝的蛇。

    学校西边是一截简陋的石头墙,墙头常有几只鸡昂首挺胸踱来踱去。下午西落的红太阳透过石头缝隙,洒一地斑驳的光影。墙内并排几颗杨树,春天树上挂满杨树毛子,像满树的小铃铛,随风摇动,发出“唰唰”的声响。现在网上各种杨树毛子吃法,那个年代虽贫穷,没听说谁家吃杨树毛。

    墙外往西是一口很大的圆形水井,井壁用石头垒砌,提供全村饮用水。我和邻居小孩在井边玩,胆大的小伙伴扒着井壁凸起的石头,下到井底用手舀水喝,不想脚底一滑,掉进了水里。我无计可施,掉头就跑,喊大人帮忙,幸亏有个妇女前来挑水,用勾担把他拉了上来。如果井里真淹死个小孩,不知道村民还会不会来挑水喝。

    再往西就是一条河流,平时水不多,水质清冽,沙石细腻,是我们的游乐场,最喜欢玩的是筑个坝堵小鱼。下雨时上游水库会放水泄洪,整条河便波涛汹涌了,非常壮观。河西岸紧依着一座不高的山丘,我们叫“西山子”,后来我才知道它还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莲花山”。山上是果园,山那边是什么,我那时就不知道了。我曾经相信应该有个飞机场,因为经常看见飞机飞过,隆隆声响彻天空。西南方向有座更高的山,同学说山上有块石头叫“望海石”,站在上边,能看见大海,能闻到风中咸咸的大海的味道。长大后才知道我们这里离大海其实真不远,只有100多里路,但是在山上看大海实在是妄想。对大海的想象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直到高中毕业我才第一次看见大海。

    我读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学校搬到了新校区,新学校是两排崭新的瓦房,我们也参与了建设——用洗衣服的棒槌夯地面。我们有了新课桌,只是凳子还要自备。老师鼓励我们上晚自习,但是学校刚启用还没有通电。我们便提着灯笼去上课,到学校后再点起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学生们并不认真学习,大部分时间在挑灯芯,看谁的油灯更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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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学校的课间十分钟是实实在在的“课间”,孩子们一股脑地涌出教室,玩各自的游戏。女孩子大都玩“拾疙瘩”,摆几块小石子在地面,取一块抛起来,快速抓起地面的一块,再反手接住落下的那块,然后继续,随着抓起的石子数量逐渐增加,难度也增加,直到小手实在握不了那么多石子,一不小心石子纷纷坠落,围观的女孩子们便一阵起哄,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些女孩玩“跳皮筋”,两人拉一条松紧绳,一个人在中间跳来跳去,一条腿在绳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看的人眼花缭乱。

    男孩子们最喜欢“挤老窝”,一群人在墙边站成一排,一声令下,所有人往中间拼命挤,被挤出的人就算输掉了。这个游戏最适合冬天玩,有取暖的功效,通常挤得满头大汗,直冒热气。另外一个被男生青睐的游戏是“打拐”,一条腿支地,双手抱起另一条腿,利用凸起的膝盖去攻击对方,直到把对方攻到双腿着地。我个头矮且瘦弱,总是第一个被从“老窝”里挤出来。打拐也不是强项,个头高且壮实的男生一下就把我撞个趔趄。我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玩个游戏也这么“卷”,最后自己也深感无趣,便独自玩去了。

    学校靠近南墙有一个被雨水冲出的凹陷的地窝,大小正适合一个人坐在里边,发现这个“宝地”之后,我便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乐园。我走遍校园,捡拾废纸,铺在地窝里,然后一下课就跑去我的私人领地,躺在里边,享受阳光。即便有废纸垫着,依然弄得满身是土,干脆就把自己当成“土皇帝”吧,想象着广播评书“杨家将”里皇帝的威仪。无边的想象也是很费神的,累了我便去观察地上呆头呆脑跑来跑去的蚂蚁。蚂蚁如何知道回家的路?有自己的语言吗?劳动完回家后有自己的游戏吗?林林总总的奇怪问题不时冒出来。《我与地坛》中曾有这样的描写: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几十年后读到的这段文字给我很强的代入感,非常亲切。原来史铁生也曾经那么细致、那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蚂蚁,区别就在于他的凝视和默想造就了一个哲学作家,而我的瞎想只不过是瞎想。

    学校南边那户人家与我母亲是远房亲戚,院子中间有一颗柿子树,红通通的果实如小灯笼般挂满枝头时,我最喜欢跟着母亲去这家串门,总能得到几个甜滋滋的柿子。这家人口多,下午做饭早。放学时就能看到茅草屋顶烟囱里冒出团团烟雾,袅袅升空,偶有微风吹来,空气中便有了炊烟的味道。这时我想,烟雾缭绕下的柿子树快结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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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学校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大部分初中毕业,也有小学毕业的。即便如此,他们教学都很认真,学校管理也井然有序,给我们培养了很好的学习习惯,为后来的学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村子办学困难,老师们要想方设法筹措经费,每个学年都要带着我们去山上摘松果,晒干,卖到城里,所得费用一部分发给学生,一部分补贴办学经费。假期里我们也要勤工俭学,村民会把地瓜切片,摆在地里晒干,作为烙煎饼的材料。我们便挎着篮子到野坡里捡拾村民不要的小地瓜干,上交给学校。当然村民们也很节俭,并不舍得扔掉任何瓜干。为了完成学校任务,我们的“捡”有时候就变成了“偷”。老师们还会带我们到山上挖草药,开荒种地瓜。现在想想,我们这个村办小学早早开设了劳动教育课,也算是老师们歪打正着吧。

    小孩子并不都喜欢上学,有的是被父母逼来的。记得开学报名日,有个男孩被他母亲硬拖进教室,奇葩的是他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在那个贫困年代,物资文明尚不发达,精神文明更谈不上,七八岁的男孩裸着身子满街跑并非怪事,但来上学总要穿点衣服,他的嚎啕大哭,应该既有对学校的排斥,也有害羞委屈的缘故吧。

    6、7岁的孩子对异性的审美观已经成型。印象中我们班漂亮女孩子有三个。一个是我们班的学霸,她母亲是我们的校长,父亲部队专业后安排在县委工作。她学习成绩好,又长得漂亮,在我们班地位很高,就像个“小公主”。我感觉大家都想讨好她,即使最调皮的男生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除了她母亲的缘故,还有个原因,她姑姑是我们的班主任,这个班就一个老师,所有学科由一个人教,叫包班制,其实除了语文、数学也没有别的学科。小公主在三年级转入了县城小学,后来我们在县城初中又同学了。

    人与人的确不一样,令我头疼不已的读书,对她来说就像一项爱好,大年初一我去她家拜年,她也在学习。她高考发挥不好,考了一个医学专科,分配到我们县城的医院,不过后来升本、考硕、考博,最终考入哈佛大学,毕业后留在美国做科研,成家后,全家移居美国,听说大儿子在全美学科竞赛中获得团队冠军。小公主的故事让我深感纳闷:人与人的智商真的差距那么大吗?小的时候为什么看不出来?后来听了一场心理学报告,才明白原来智商是发展变化的,大脑突触越多,信息传递越快。简单说,就是脑子越用越聪明。与小公主比较,我的智商在哪个层次?大概率遗忘在了那个偏远的村小了吧?

    我们班另一个美女长得像个洋娃娃,她的父亲也在县城工作。她眼睛很大,皮肤白皙,笑起来脸上有对可爱的小酒窝,打扮也时尚,与其它女孩很不一样。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铅笔盒,那是一个塑料软包的两层笔盒,盒面很精美,具体图案已记不清了。在铅笔都不舍得用的年代,这个笔盒绝对是一个奢侈品,令我们羡慕不已。她只在我们班待了一年便转去县城读书,20年后再见面时,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得知她尚单身,我把好朋友画家“大师”介绍给她。见面日,平时不羁惯了的大师,一反常态,规矩地坐在那里,拘谨地打着招呼,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已春风拂过,阵阵涟漪了。我问洋娃娃对大师印象如何。她反问,你朋友是不是在西关小学读过书,母亲在学校当老师?我说是啊。她愤愤地说,这人和我小学同学,前后桌,顽劣得很,老是欺负女生,那时就想用凳子砸他……

    一段姻缘就此告吹,大师却一头雾水,大喊冤枉,不记得有这么个女同学,可见进城之后的洋娃娃在众多城市女孩中泯然众人了,她的美只是在那些农村孩子眼里才那么醒目吧。后来听说她成家了,再后来听说她的孩子健康状况有问题。有什么比孩子不健康更让人悲伤的?我听了很难过,很同情她,可是人这一生苦乐自知,悲喜自渡,别人的同情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塑料软包铅笔盒。

    班里还有个漂亮女生,名字不记得了,印象中有一对小虎牙,姑且叫她虎牙吧。她皮肤稍黑,眼睛细长,像两弯月牙,鼻子小巧挺翘,嘴唇红润立体,微微上扬的嘴角总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虎牙爱笑,拾疙瘩时笑,跳绳时也笑,笑起来声音爽朗,头夸张地左右甩动,两条小辫荡来荡去,尽显灵动与俏皮。听说她姊妹三人,她排行第二,家里没有男丁。在重男轻女的年代,这样的家庭在农村往往承受很大的压力,多多少少会埋着一些矛盾的隐患。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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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四年级下学期,大学毕业在县一中教学的父亲给我在县城小学找了个学位,继哥哥姐姐之后,我也要到城里读书了。这个消息在同学们中引起一阵轰动,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中,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由父亲带着进城了。

    车行出十几里路,我看到几排洋气的大瓦房,便问父亲:大大,县城到了吗?父亲说:还早呢。后来知道那是寨里乡的供电所。车继续前行,公路变宽了,路面的沙子是红褐色的,比我们村公路上灰突突的土沙洋气很多,路两边的行道树也又高又大。我问父亲:大大,县城到了吗?父亲说:快了。后来知道那段路属于陵阳乡官庄村,的确离城里很近了。

    新学校让我大开眼界,面积比我们村小大很多,学生们有统一的校服,老师上课用普通话,学生读书字正腔圆。学校腰鼓队是特色,在各种活动中屡屡亮相,我报到时,腰鼓队已组建完成,看着队员们拴着火红的腰鼓,神气活现、左蹦右跳地敲打,我羡慕不已,没能成为他们的一员是很大的遗憾。新学校也有一些令我我不适应或者自卑的地方,例如那个留着漂亮大波浪的女教师开的音乐课。我没学过简谱,不知道那些数字该发什么音,音乐课上,同学们大声唱谱时,我只能保持沉默。音乐老师让我站起来,把我批评了一通。我羞于解释,之后在音乐课上便只张嘴,不发音,滥竽充数。

    新学校的这些遗憾和不快并不能抹杀一个孩子寻觅乐趣的本能。我很快就有了几个新朋友。县城孩子自娱玩法比农村更有创意。他们会借用自来水的压力给长长的橡胶气门芯冲水,然后在顶端装上圆珠笔芯,喷水玩。这是农村孩子想不到的,因为没见过自来水龙头。他们还把软管里塞上发光的彩纸,灌入花生油,两端再接起来,做成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手环,农村孩子是不舍得这样浪费花生油的。县一中东边有条河流,夏天的正午,我常和几个附近的同学会去河里洗澡,有次一个同学摸到一条大鲶鱼,大家不知道怎么处理,都怕家长知道孩子到河里洗澡,最后的结果是我把鱼带回了家。父亲并没有责怪我,而是把鱼炖了汤,邀请他的同事们喝了顿小酒。

    我读小学那几年,母亲进城最晚,家里还有耕地,父亲要回家帮工,周末会用自行车带我回家,印象中极少坐客车,父亲的理由是坐客车不方便,需要等车,真实原因是他不舍得花那一块钱的路费。回家后,总会听到一些村里的轶事,例如谁家的孩子到城里当临时工了,谁家的青年把谁家的姑娘领跑了。最令我惊诧的消息是虎牙的母亲跟人走了,在闭塞的农村,这样的丑闻无疑会成为人们热衷的谈资,让这个家庭蒙羞受辱。不知道在这样的压力下,虎牙在学校还能否发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想。

    后来我们举家搬到了城里,熟悉的村民进城时偶尔会到我家坐坐,聊聊村事。我又听到关于虎牙家的消息:她的姐姐也离家出走了。现在想来,也许是这个稍大点女孩急于脱离这个压抑的环境吧,但是在村民的嘴里,这便成了一个家庭母女都离经叛道的故事,这无异于惊天霹雳,势必把这个家庭击得摇摇欲坠。我很为虎牙感到不平,但这种情绪仅是短瞬间的,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在新学校朋友越来越多,成绩也还算不错,还被选为班干部,戴上了少先队队长的袖标。更令我期待的是,暑假之后我就要去县一中读初中了,那是我新家安置的地方,我可以不用步行那么远去上学了。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又带着我回老家。那天天气炎热,父亲蹬车很辛苦,汗流浃背,到达村北长长的陡坡时,父亲照例下来推着车走,我上前接过自行车,让他趁机歇一会。我躬身推车爬坡,不经意抬了一下头,看到不远处有个女孩推着一个农用单轮车(俗称拥车子)艰难爬坡,车子的肩襻松散地搭在背上,并不起作用,两只支撑车把的胳膊几成平举,瘦削的身子奋力前倾,两条麻杆样的腿左右踱着平衡车体,两条小辫甩来甩去,这个女孩显然是虎牙。她行走的很慢,步步艰难,我没有勇气上前帮忙,推着自行车经过她身旁时,不自觉地低下头,依稀感觉一缕微风从身旁吹来,我加快脚步,唯恐她认出我。

    我至今无法准确揣测那个12岁少年当时的心情,到底是怕女孩尴尬还是怕自己尴尬,也许他的内心隐隐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在成人的世界也是无解的,曾经困惑过那么多的作家和哲人:为什么有些人会被上天选中,成为命运的宠儿,而另外一些人则活成了厄运中苦苦挣扎的灵魂,这个选择有标准吗?就命运而言,是否有公道可论?

    某天翻阅《读者》杂志,遇到这样一个标题:你的童年是哪天结束的?忽然就想起来这些童年往事,我的童年是哪天结束的?在12岁那个炎热的午后,当那缕微风从身旁吹来,我似乎听到了童年大门“吱吱呀呀”关闭的声音。

                                202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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