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的窗正对长春路的桥头,据说初次通车时又剪彩又放鞭炮。三胖那会儿是个戴眼镜的高中生,隔着窗户看热闹。
那会儿这也是个小卖店的窗口,在马路边,又紧邻十二中校园,客流量有了,对于三胖来说,各种口味的雪糕也不缺了。
三胖的父母经营着这家小店,每天从小窗口收进面额不一的钞票,每一张都捋平了,再剔除令人恼火的假钞,攒啊攒啊,到了一定的数额,就塞进一个旧饼干桶里,放到床下。
我认识三胖的时候,小卖店早已不经营了,窗下还有几级水泥台阶,给老爸老妈送东西,就在路边停车,上台阶敲窗,把东西递进去,方便极了。
那时三胖雇了崔姐照顾父母,2013年冬天老爸过生日,我也赶来庆贺。老爸很兴奋地向我讲述他的闪光历程,还灌输了如何节俭的经验。比方说枕巾中间磨薄了,就一分为二,再将两侧缝在一起,成了中间厚,边上薄的好枕巾。
如今,老爸已离世,老妈也开始混沌起来,不会一大早穿戴齐整,拄着拐敲卧室的门,让三胖载她回长春路的房子去看看,估计也不会翻出她的小电话本,找小舅妈或者大海来接她回家了。
三胖决定再清理一次父母的旧居,清空后出租。她又给母亲请了保姆,加上前段时间的手术,她需要钱。
窗外的车流飞驰在七月,沉着地奔赴到要去的地方。窗内的一切却不同,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伏天特有的霉湿气息窜入鼻孔,不是单纯的霉味,还有复杂的过往,藏掖在床下箱中柜里,又不甘心地从缝隙中挣脱出来,各种流窜,各种混为一谈。
我们严格把控每次清理的时间,争取在还没有崩溃时撤离现场。其实这次的活计,和上次装修前比起来,工作性质已经是白领和蓝领的区别了。
上次,三胖安排父母租住了另一处房子后,背着他们把旧居收拾了一下。这一下,是一场混乱挫败的较量,小小的两居室所能沉淀积攒的杂物远超想象。我们像两只挖掘洞穴的蚂蚁,不停地从洞口出来,衔着大粒的土坷垃。
父母积攒的东西的花样,也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一包包的旧塑料袋,一捆捆用过的竹签子,秋衣秋裤上拆下的袖口裤脚松紧带,一卷卷旧鞋带,大堆的纸壳子破报纸以及挟裹在其中的各种杂乱物质。
找了个收破烂的小伙,不要钱,只是拜托他把东西清走,他拉了六趟平板车。看着还不错的大衣柜,三胖说不嫌乎你也拉走吧,他弯身一背,衣柜的底儿呼啦一下掉了下来。
……
这次不同了,清理的可是父母积攒在箱子底儿的好东西,我还有些兴奋,每件皮衣,呢子大衣,羊绒大衣的衣兜都掏掏,三胖说,掏出钱来都归你。
在大衣柜的抽屉里,收拾出一张借据,是老妈不顾家人反对借出去的钱,她用铅笔记录在香烟盒白色的那一面。借给小柱十三万,这笔钱,有现从银行提取出来的,有从女儿那借用的,有手头的现金,还有一部分是饼干桶里的钱。
如同肉包子打狗,钱去了再没回来。老妈不甘心,清醒时一想起这事就撺掇女儿为她讨债,说她否则合不上眼。不过现在她应该是忘记了这闹心的事。遗忘也是好的。
三胖又对着两套衣服唏嘘。红色的羊绒大衣是结婚时母亲买料做好逼她穿上的,不喜欢的颜色,不喜欢的款式,可是不穿不行,是违拗,是不孝。
我没敢说,她现在穿上这件大衣会像一根火腿肠。闭着嘴,看她把另一件紫色套裙小心打开,说这是父亲领着她去挑选的,是她真心喜欢的,然后,她哭了。父亲久远前站在她身边,为她喜欢的东西付款的那个瞬间,势必要令一些泪水决堤。
压箱底儿的好东西,有成摞的新床单、枕巾,舍不得穿的毛衣毛裤、秋衣秋裤,舍不得用的毛毯、毛巾被、电褥子……还有几块准备做西服的面料。
好像希望和梦想都在箱子的深处,那里藏着一个新崭崭的未来,有一个值得用好东西的日子,永远在远处的某一天。
父母没有想到,我们一包一箱一袋子地,将旧的衣物拽到垃圾箱旁边,箱子半路上散架,袋子途中漏了底儿,垃圾箱旁边堆成小山,有几个老太太围拢过去,扒拉着她们想要的东西。
新的物件则尽可能分送出去,如果人家能用上,肯要,还仿佛是帮了大忙,毕竟丢掉是心疼的。十几条花裤衩和几条粉色、桃红的秋裤就被三个胖娘们分了。
旧居里的东西,在某一天是生存的依傍,是宝藏,是每个秋天都要翻出来晒的炫耀,是对未来的热望。
又在某一天,成了不合时宜,成了要铲除的累赘,成了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必须要跨过去,必须遗弃。
意义恐怕不过是一场头脑里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