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棉是家教孩子的姨妈,很早就想写她的故事,却迟迟不能下笔,不知道为什么去写,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是惋惜,是同情,还是佩服,总有些什么情绪是无法用文字表达清楚的。
今天是柬新年的第一天,又想起她,还是想写一下。
一 初识
一天,中介打电话说有户人家需要老师,我便被工作人员带去萨棉的家。
那是别墅群里靠近大门入口的一栋。白色带网眼的推拉铁门足足七米长,旁边还有个相对小到三米宽的“小门”。工作人员摁响门铃,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过来给我们开门,黝黑的皮肤下一双羞涩而活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偷偷观察我们。
整个院子已经被彩钢板罩起来,一进入大门,凉爽扑面而来。
前院不大,可以同时停放四五台大客。一辆被罩住的巨无霸悠闲地小睡。靠墙边还种植了本地人爱喝的绿植。墙角一棵高大的芒果树,努力地伸展着枝条,时不时发出抗议的摩擦声,仿佛妄想冲破彩钢板的束缚。
我们被引领进客厅,亮眼的金黄色占据客厅的主色调,三位着家居服的女主人端坐在沙发上。工作人员弯腰递给年龄居中的女士几张纸,气氛好像活跃了一下,一个十一二岁微微肥厚的女孩走进客厅。工作人员转身给我介绍,那女孩也不认生,主动用并不熟练的中文介绍自己,然后很高兴地展示之前老师教学用的教材和资料。
工作人员坐在沙发旁边的小塑料椅上,跟主人热情洋溢地谈起家常。
我则和孩子一起去她的书房,跟着我们的还有萨棉。
对于陌生人,我们都是很提防的,萨棉参与我们之后一个多月的教学,名义上是跟着我们一起学中文。
每次上课她都穿得很正式,妆容精致,目光专注,言语轻柔,手里的小本子认真地记录着所学内容,书写汉字也极其耐心。当然她对孩子的要求也很高,不时会责难几句,所以后背经常遭受孩子的白眼和不屑。萨棉也会和我们一起玩文字游戏,那时她清脆的笑声会在房间里回荡。
开始学的内容都是日常用到的,很快萨棉就学会了“吃饭、喝水、上学、睡觉”之类的词语,并时不时在家人面前炫耀一下。在大家短暂羡慕和崇拜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个童真烂漫,笑颜如花的小姑娘。
二 小时候
萨棉的记忆总是回到那个清风徐徐的午后。
姐妹三个正在学校的大菩提树下玩耍,一个身着绿色军装的高大男人走入她们的视线。大两岁的姐姐和小四岁的妹妹羞怯地躲到粗壮的大树身后,只有萨棉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随着那人一点点儿移动,直到消失。
“看什么呢?叫你都听不到,真是——”姐姐嗔怪地说。
萨棉嘴巴动了动,不想回答。
“说你呢!傻了一样。”姐姐拉起妹妹,做出要回家的样子。
“傻了你!”小妹有样学样地重复着。
萨棉低下头,舒展开早已被捏皱的衣角,用脚尖蹭了蹭沟壑分明又黒厚刚劲的树根,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天空中一只大鸟在翱翔,飞近飞远,萨棉的心就这样被拉着走了好远。
到家时,妈妈已经做好饭菜,姐姐帮着摆放盘子,妹妹安静地坐在餐桌旁,眼巴巴地瞅着即将上桌的饭菜,嘴角流淌着快乐的源泉。
虽然爸爸已经抛弃她们四个很多年,但餐桌上重要的位置还是留给他。姐姐生气的时候把那副碗筷丢过几次,丢到很远的地方,但它们依然会固执地出现在餐桌上。只有小妹偶尔会提起那个人,却得不到任何应答。
爸爸是从战争年代的中国走出来的,跟着邻居大九岁的男孩一起。在越南胡志明繁华的大街上走散,爸爸又继续东行,来到柬埔寨的菩萨省。当他饿倒在妈妈家门口时,漂泊流浪的日子才算画上了句号。没有争吵,没有分歧,甚至没有欢声笑语,日子总是安安静静,按部就班。每个人都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好像在等待一场隆重地宣判。
那一天,妈妈很不安,给藕芽剥皮的手一次次受伤,鲜血沾染了洁白的藕芽,分外明亮。也是在那天,爸爸再也没有回来。爷爷却很淡定,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姐姐和萨棉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爱是有的,恨也是有的,但期盼的根扎得更快更深。
那棵地势较高的菩提树下,姐姐眺望远方的桥段成为萨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
三 蓦然回首
时间飞逝,两个大姑娘已然二十出头。
洞里萨河沿岸的几个小村庄里女多男少,家境差,又没有读过几年书的萨棉和姐姐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
姐姐照顾家人已经无所求,萨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妈妈经常拉着小妹的手自言自语:“都在身边也好,都在身边也好……”
一场倾盆大雨过后,天空出现了美丽的彩虹,宽阔的河面和远处的高脚屋间架起了缤纷的桥梁。河边树木郁郁葱葱,树身粗壮黑亮,萨棉的白底碎花连衣裙随风轻摆,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萨棉——”妈妈的呼唤从家的方向传来。
“哎——”萨棉快速地往回跑。
刚到家门口,就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陌生的军人,一张张黝黑严肃的脸庞让萨棉的脚步不禁有些犹豫。那些军人冷冷地看了看萨棉,继续观察周围的情况。
萨棉一进门就看到妈妈站在那里,跟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在交谈,男人背对着萨棉望向窗外,不知是跑得太快,还是刚才受到惊吓,萨棉的心跳突然加快,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人贴着门框慢慢地滑了下去。
男人是爸爸在越南走散的邻居大哥,十二年前曾经来找过,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忙碌,多年后才再次来到这里。
那天男人上到高脚屋,望向窗外,美丽的彩虹圆拱内,巨大绿树遮阳伞下,清纯靓丽的少女凝视远方的画面深深刻入脑海。待他回头,女孩已在身后。
男人温柔地把萨棉揽入怀中,在妈妈诧异的目光里,把萨棉轻轻地放在床上。并示意妈妈安静,然后退出房间转身离去。
四 结婚
“我不同意!”爷爷语气坚决。
“可他看上——他现在是大官,不能惹的!”妈妈幽幽地说。
“阿棉知道吗?”
“我没说,我怕——”妈妈环顾四周,又把声音压低了很多。
“那就什么都别说,就按我的意思办。”爷爷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萨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家人们坐在下面的大床上说说笑笑。萨棉觉得很奇怪,她听到了妈妈的笑声,那是记忆里很稀罕的东西。
“你们在说什么,能让妈妈笑,快告诉我!”萨棉迫不及待地跑下去。
“小妹要结婚了,还是跟一个大官,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好过了!”姐姐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真的?什么时候的事?是个什么样的人?……”萨棉连珠炮似的提问让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爷爷是风水师,爷爷给看的,准没错儿……”妈妈不安又疼爱地看了一眼萨棉。
“爸爸也是爷爷看的,就错了……”萨棉小声地嘟囔着。
“好了,时间很紧,我们明天得早起做准备,还是散了吧,去睡吧!”大姐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郑重地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们家都没有过喜事,希望这件喜事能冲散所有阴霾,让我们生活好起来,走——睡觉去——”
高脚屋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睡不着的除了小妹,还有萨棉。
三天后,萨棉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那张让她魂牵梦绕,辗转反侧难以忘怀的脸。
“你看到的不是阿棉,是小妹!”爷爷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七岁的年轻人严肃地说。
“明明是萨棉,怎么?”男人疑惑地摇摇头。
“她们姐妹长得很像,再说了那么远,你能看清楚?”
“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男人坚持自己的观点,执拗地起身。
“年轻人,听我一句,小妹柔中有刚,会帮你很多;阿棉太弱,帮不到你什么的。小妹已经十八岁,比萨棉小四岁,你自己选吧。”
男人站定,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
“听说你是——”男人狡黠地看着爷爷,“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婚礼隆重而繁琐,阵仗大到冷人乍舌。
萨棉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佩戴的黄金首饰也越来越重,重到令她无法呼吸。
五 婚后
结完婚,小妹跟着男人走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却多了很多贵重物品和漂亮衣服。
爷爷志得圆满地捋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在吊床上摇来摇去。
妈妈和姐姐时不时拿出那些黄金首饰把玩把玩。
萨棉则把自己那份收好,放到了柜子最下层。
爷爷说得很对,小妹回家时,带回来很多钱,家里的高脚屋很快变成了方方正正、砖混结构的建筑。站在鹤立鸡群般的别墅顶楼,萨棉可以看到很远的远方。
婚后第二年小妹怀孕,男人很是高兴,特地把妈妈和萨棉姐俩接去金边照顾小妹。
男人的家很大,车子绕院墙开了一圈,停在两扇高大厚实的铁门外,院子里的狗已经早知早觉地狂吠起来。
进了院子,车子直接开到停车场,姐姐和萨棉扶着妈妈一步步走进庄重威严的别墅里。
小妹热情地招呼大家就坐,男人也从楼上下来,因为战争中受过腿伤,下楼的时候走得很轻很慢。男人的目光扫过妈妈和姐姐,在萨棉的身上停留了十几秒。
小妹敏锐地意识到,连忙走上去温柔地提醒男人:“别着急,慢慢来,都是自家人。”
男人宠溺地看了一眼小妹,继续认真地走他的楼梯。
妈妈看着楼梯上的男人,突然迸发出的羞怯和紧张令她莫名焦虑。
姐姐看着男人的动作,有些好笑,想起自己的父亲,想上前搀扶,又担心小妹多心,看到妈妈的脸色,以为妈妈路上太累了,便提议让妈妈先在沙发上躺一下。没想到,姐姐的提议让妈妈的脸色变得更难看,脸上开始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萨棉知道男人在注意她,也知道小妹的心意。能待在这个家里,能看到他,萨棉已经很知足。萨棉的视线始终围绕着妈妈,帮妈妈拍打着后背,让佣人给妈妈拿来一杯冰水。
男人并没有亲自款待她们的意思,甚至没有过多的问候,径直跟着司机出去了。
小妹刚才的体贴端庄一哄而散,高高隆起的腹部宣示着女主人的主权。
六 二〇〇七年
二〇〇七年五月小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为了不打扰到小妹的生活,大姐勇敢地承担起照顾孩子的任务。
柬埔寨人没有坐月子的习惯,小妹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喝着冰咖啡忙碌起来。
有男人的照拂,一家人渐渐融入金边的朋友圈,生活开始丰富多彩起来。小妹经常陪同男人出席各种活动,温柔体贴,学习能力很强。姐姐也善于交际,很快结交了许多场面上的朋友。
萨棉更愿意呆在家里,每天为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操心。
女人们的服装饰品和包包是聚会活动的必需品,男人给小妹买了很多奢侈品,小妹也会在心情好的时候分享给大姐和萨棉,萨棉并不介意小妹的偏心,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她有自己在意的,而且已经满足了。
百日宴上,萨棉抱着孩子跟家人一起合影,男人高大的身躯就站在她的身后。在欢快噪杂的音乐中,萨棉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深沉的气息,那温度萦绕在左右,久久不散。萨棉的心剧烈地跳动,红晕爬满脸颊,那是从心底升腾而起的繁花。
小妹忙抽身把孩子抱走,男人也跟着一起到另一个背景前,拍了一张有一张。
萨棉看着,笑着,一家人都看着,笑着。
如果生活可以选择,萨棉想永远留在这一天。
七 生 病
那一天很平常,小妹陪着男人出去应酬,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没休息好,回来后男人的身上隐约出现黄疸,并伴有呕吐,嗜睡的症状。
小妹咨询了泰国的医生,并安排专机从金边出发,连夜去泰国做检查。
萨棉的心被铁爪揪起,丝丝洌洌地疼。
肝癌,一个陌生而恐怖的字眼。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找到合适的供体做移植手术,但医生也无法保证之后的事情。
男人看得很开,病况好转一些,拿了药随即回家。
从此,萨棉顿顿为男人准备“特供”的食物,不管人在哪里,饭都是萨棉做的。次次用手清洗男人的衣物,一下一下,仿佛那些摩擦声可以延长男人的生命。
萨棉去佛堂拜拜的次数增加了,布施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把自己可以拿出的所有都虔诚地奉献着。
小妹尽心地打理着外面的事业,似乎对萨棉的戒备也不再强烈。
男人有时会看着萨棉的背影发呆一会儿。
萨棉一刻也不敢停留,她要多做事,为男人做很多事。
那个伟岸的身姿在一点点虚弱下去,黑瘦下去。
萨棉会在男人喝完药熟睡的时候,偷偷坐在床边,轻轻地拿起男人的手,用手指肚一点一点细致地抚摸。松垮下来的皮肤褶皱,萨棉一寸一寸的揉开,如同一场仪式,认真而执拗。
八 病 危
男人在印度做肝脏移植前,小妹让大姐陪着萨棉来见了男人一面,不知是男人的想法,还是小妹的意愿。
只是两个月没见,住在萨棉心里的人已经浑身插满大大小小的管子。
只在看到萨棉的瞬间,男人眼里有了些许光亮。
随行的律师宣读了男人的遗嘱,男人进手术室前把字签了。
回到金边,大姐开玩笑地取笑说:萨棉害怕地丢了魂。
萨棉不说话,勉强笑笑,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丢了。
不久,小妹的电话打过来,医生同意出院,但会安排一位印度的专业医护人员随行。
萨棉像被打了一阵强心剂,突然兴奋起来,开始清扫房间,清洗衣物,认真地收拾房间的每个角落。
男人是躺在病床上回家的。
男人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自己吃饭,甚至意识有时会模糊。
男人会抓住萨棉的手,就那样一直抓着不放。
男人会让萨棉给他喂饭,换谁都不行。
男人会让萨棉抓着他的手趴在病床边休息,不能离开半步。
男人会看着萨棉努力地抽动嘴角,展示一丝丝微笑。
此时此刻,萨棉终于不用在意,可以在男人的家里和男人呆在一起。
萨棉看着男人一直在笑。
萨棉的男人就这样离开了她。
男人没有给前妻和跟前妻所生的几个子女任何财产,所有的都留在了萨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