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母亲的手脚从未停下来过。
晨起,打扫,煮茶,做饭,遛狗,还要提醒父亲吃药,备好一家老小出门上班、上学的衣服鞋子。大家出门后,母亲又在厨房里洗洗涮涮,浇花、晾晒衣物,做些缝缝补补的零碎活计。赶在午饭前的一小会儿,打个盹儿,醒来便又掐着时间出门买菜,忙活午饭。到了晚上,又是和晨起一样的流程,再来一遍。
三餐四季,母亲一日日重复着忙碌,她常说自己每天不知道忙着什么,但也做了许多事。
煎,炒,烹,炸,母亲的手艺不是外婆的真传,是她自己在粗茶淡饭的日子里主动习得的。外婆是个不爱操心的大心肠,因此,母亲从小就开始“操心”。为哥哥和父亲做饭,抱着小妹做农活,她常常调侃自己,“有个懒娘”,所以自己就勤快了。外婆的松弛感是天然的,她没有遗传给母亲,也是母亲学不来的。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在为家人无私付出的空隙里,挤出一方自己的小天地。
母亲手巧,会织新式样的毛衣,引得街坊四邻都过来跟着母亲学花样儿。十字绣也绣得极好,裁缝活儿更是有名。母亲的裁缝手艺是跟着当时有名的师傅专门报班学过的,记忆里缝纫机有节奏地声响,就是我的催眠曲。
母亲的右手转着缝纫机的转盘,一圈又一圈,脚下有节奏地配合着踩踏板,针线就从机器里,有节奏地飞出来,像小鸡啄米似的,飞针走线,左手也并不闲着,不停地翻转着面板上的布料,配合针线,缝纫出整齐又漂亮的针脚。
时兴的女人裙子,男人做工的粗布衣服,夏天的短裤,冬天的小棉袄,绵的、麻的、的确良的,都能在母亲的手下,化腐朽为神奇。有的是不小心撕破、擦破需要缝补的,有的是买了不合适,需要再改的,还有的是直接买了一块布料,要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式做的,母亲都能一一接下。
昏黄的钨丝灯下,母亲的手脚飞快又利索,拿起不同颜色的三角形画粉,在布料上,这里画一道线,那里画一条弧,时不时地还停下来思考、端详,我想如果母亲不是生在这个靠煤矿为生的黑黢黢的小城,要是在巴黎的话,一定是位顶好的设计师。
母亲的设计是接地气的美,不像市面上现在让人匪夷所思的“异形“一样,把普罗大众隔绝在审美之外。长裙改短裙,加一道皱起来的花边,既利索又时尚;工装上多加几个口袋,那是为了放工具。
母亲手里日复一日忙活着的,是自己的生计,也是别人的生活。她就像缝纫机上一针一眼的针脚一样,有节奏地、绵延不绝地忙碌着。
母亲是小城里的”生活家“。她会为了把一盆花养好,不惜背上锄头掂着袋子,约上朋友一起去山上挖土。然后买来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花盆,根据花草的不同样式,不同习性,配上不同的花盆,一捧一捧地栽好土,再放到不同的位置去。
母亲对于花草的”摆弄“乐此不疲,隔一段时间,她都要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花草换一换位置,死了的花清理清理,还活着的长大了的就要再换个更大的花盆,或者是移出来几株,送给亲戚朋友。
客厅的飘窗上,有一盆是母亲的”骄傲“。那是母亲赶会时买来的,买回来的时候,只是一株平平无奇的芦荟,但没想到,在母亲的手下,它的生命力竟然格外旺盛。在日日夜夜的繁衍生息里,它的枝叉变得越来越多,臂膀也越来越粗壮结实,个头也越来越高,就快要遮住大半个窗子。不知不觉里,这株”平平无奇“的芦荟,竟在母亲的将养下,变成了一棵树。
凡是来家里做客的人,看到这株芦荟树都要感慨一番,它简直就是一棵”芦荟王“。每每听到这里,母亲总是很开心但又很谦虚地说,我没有做什么事情,就是正常浇水,这棵芦荟长得是真好。
母亲的为人处事总是很温和的,虽然她的脾气有时也很暴躁,但母亲待人是极好的。她不爱亏欠别人,所以,招待客人总是拿出最好的。父亲有时会请人来家里谈事、打牌,母亲总是默默地,出门买最好的水果,再割上平时不舍得常吃的大肉,在厨房里锅碗瓢盆,煎炒烹炸地忙活。
因为馋嘴,我总是一趟又一趟地溜进客厅,这样,父亲的朋友们,就会亲切地夹给我一大块肉,我便开始频繁地进出。母亲见了,就会严厉地斥责我,把我拉进偏房,告诉我父亲在忙,不要去打扰。虽然馋那一口肉馋得要死,但在母亲的威严下,我还是选择听从。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中国式的传统的女人,她在为家庭的生计日日谋划,压抑了自己的天性,努力地做着一个好母亲、好妻子的角色。她的掌控权在厨房,在缝纫机,在衣橱里,客厅里的男人们的事情,母亲从不过多插手。但每当到了关键时刻,母亲也是豁得出去的。
如果深夜里,父亲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母亲不舍地交给父亲一叠用纸包着的秘密,那就是这个小家遇到了难题,父亲自然知道母亲的难处,但他没有办法,只能做好外面的应对。母亲就一粒米、一把面地节省,债主讨债到家里来,住在家里不走,母亲也笑脸相迎,照旧做饭做工,再不舍地从银行里取出一叠崭新的、冒着热气的钱,看着债主一张一张数完,然后离开。
母亲不是神仙,自然也会怨恨。她和父亲大吵大闹,把家里衣橱的镜子砸个稀碎,桌子上的花瓶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然后在父亲摔门而去的巨大沉默里,一声一声地抽泣。可擦完眼泪,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厨房去,做饭、洗衣,照顾老小,在委屈和隐忍里,为了家庭的和谐生存,日复一日地忙碌着。
母亲不是有什么大智慧的人,但绝对是个要强的人。她敢在家庭出现危机时,掂着厨房里切菜的大刀,装进皮包里,交代邻居照看好我,冲进秋夜的冷风里,在一片片茫然的夜里寻找父亲。她也敢在目睹邻里偷鸡摸狗的丑事里,不怕惹一身骚地说几句话提醒,然后和那人不再过多往来。
小的时候,我只知道母亲的战场是厨房,长大以后,才明白,母亲的忙碌始于厨房,忠于家庭,战在江湖。
风风雨雨的人生里,母亲很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她只是用自己的忙碌,不断填满这个家庭的边边角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头顶生出的白发里,在母亲手上、脸上越来越多的纹路里,藏着她不以言表的人生故事。
母亲开始变得懒了,每当在外地工作的我回到家,母亲才会主动地做些大菜,花时间和面烙饼,好好做一道红烧肉,再蒸一条鲈鱼,仔细配上浇头,这是我久违的享受,也是母亲久违的忙碌。
母亲做饭开始有些咸了,她时常掌握不好调料的尺度,偶尔也会在饭端上桌时,自责地说一句,咸了咸了,你们多喝点粥。打扫家里的时候,她也会常常喊累。逢年过节回家时,我也常看到母亲忙碌完,在沙发上眯觉的身影。
家里白色的比熊小狗叫兰克,是母亲的至爱。它自来家里之后,就日日跟着母亲不离身。如今,它的眼睛也有一只白内障,黑色的狗眼,现在成了鸳鸯眼,一只黑、一只绿。它在母亲眯觉时,常常依偎在母亲身边,母亲醒了的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它欢快地冲着母亲摇尾巴。
它卧在地上摇尾巴时,母亲也会常常把它抱上沙发,感慨说以前的小狗兰克也变成老狗兰克,沙发都快蹦不上去啦。每次回去,母亲总会念叨,兰克现在也不爱出去转了,总是拉完尿完,解决完狗生大事,就径直回家了。有时,走得累了,慢悠悠地,还要母亲抱着上楼梯。
而现在,母亲也不怕兰克走得慢了,随着我的长大成人,母亲的时间也慢了下来。她依旧忙碌,只是那忙碌像被时间拉长了似的,变得缓缓的,像一条平静的大河,只是静静地,让你看不到她的流动。
前几日,母亲从老家来到我的家里,一脸嫌弃地嫌这里脏,那里摆得不好,忙忙碌碌了三天,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顶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和父亲回老家去了。
我想,母亲终究是停不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