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叫地涌,是只锦毛鼠。
虽然下界的小妖精们都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夫人,但我这夫人当得委实是有名无实。
因为我母胎单身至今已有八百年了,世人都传我貌比嫦娥,温柔体贴,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我两样皆占,偏偏一个看对眼的妖精都没有。
而我更是年轻气盛,眼高与顶。跨物种的恋爱我也能接受啊!
但其实回过头想想,我的鼠生也不是完全没有桃花。
第一朵便要从八百年前讲起,那时我还修行尚浅,未得人形,只好委身与一个穷秀才的家中。伴他日日苦读,挑灯夜话。
起初我还怕他发现了我将我赶出去,但他却好似默认了我的存在般,每每念到夜意深处,他便向我躲藏的烛台看去:“今日便到这里吧,小老鼠。”
我一颗春心荡漾不止,为了这一句“小老鼠”,更是在烛火微光里陪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
但人的寿命毕竟有限,他终究有一日还是归了土化了尘,我在一片伤心不已里结束了我长达几十年的暗恋。
书里说人都是有六道轮回的,我不懂这道是什么道,但我知晓,那书生定还要回到人世间。于是我便按照书里说的那般一直向西去,日日躲在佛祖座下听大道,修大行。
我生平犯了唯一个大错便是三百年前在佛祖外出时,偷食了他的香花宝烛,化作了人身,成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金鼻白毛鼠。
不久天庭便来捉拿我,好在那李天王心善,见我可怜收了我做义女,拜会哪吒为兄。从此我一飞升天,打入了神仙内部。
--贰--
后来哪吒哥哥给我指了条明路。花果山有只猴子神通广大,上过天庭下过地府,他定能追溯到那书生的前世今生。
于是我埋伏在他们取经路上,掳了他师父去。百转千回,换了根猴毛,大圣说遇到对的人时,这猴毛就会给我心灵感应。
我随着这根猴毛一直追到京城的一处小酒馆,要说这酒馆小,那真是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寒酸气,整个店上下不过两个伙计加一个掌柜。说卖酒,也只不过是些普通的桃花酿女儿红罢了。
伙计问我要什么酒时,我就有些兴致索然,天庭有的是玉露琼浆,哪是你等凡人能比的。
我左右睨了他一眼:“你们掌柜呢?”
“何事?”那人从账簿中抬起头来,一袭白衣上披了藏色外袍,手边放着文房四宝,还有半段残烛堪堪立着。
眉宇间倒让我想起旧时在司天鉴偷看星象时,盘旋在银河之上的微光。
像,实在像。
猴毛正在此时化了烟,有电流从我指腹直逼中庭,酥酥麻麻间,我竟愣怔了有好一会。
“你们还招伙计吗,我读过书,也会写字。”当然这完全得益于义父捉我上天庭时,让我每日跪于佛祖像前抄写经书。
那人抬了抬手,招我过去,给了我纸笔:“写你的名字给我看看。”
义父并未给我取名,我斟酌再三还是写了:李地涌。一个女儿家取这般彪悍的名字,好似有些不妥。
“留下吧,”那人倒没在意,笑着敲了敲桌面,“字还行,我这儿正好缺个账房先生。”
于是我一个刚得点化,在修仙途中越挫越勇的老鼠精,就这样在人间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
--叁--
伙计阿东告诉我,掌柜原名何之书,先前也是个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又逢科举落榜,实在难以在京城立足,所幸得到了以前父辈好友的接济,便开了这个酒馆,做起了买卖。
账房先生的工作也是清闲得很,毕竟财政大权还是捏在掌柜手里的,我只负责登记罢了。
这几日酒馆打烊后,何之书便开始着手教我如何算账和清点酒水,但我字写得好的一回事,脑子好不好使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反复几日的涂涂改改中,他也认清了这个道理,遂后面便改成了他整理完之后念个大致给我听,我负责抄写。
正逢夏初,酒馆的工作量达到最大,必要时他还负责教我酿酒选料。
但渐渐的,由于店里伙计都五大三粗,他干脆连一些洗衣做饭的繁琐小事也一并交给我。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出于对他美貌的垂涎,我也只好甘之如饴,毕竟...我是个会法术的妖精啊。
在这儿待的时日久了,有些老常客也总喜欢拿我打趣,每每选酒时都要问清哪些是我酿的,哪些是掌柜酿的。更有甚者直言不讳地问我:“老板娘,是你酿的好些,还是掌柜的好些?”
我哪敢肖想什么老板娘,只好抱以尴尬一笑。
偏偏何之书也不表态,依旧埋头在他的卷书里,揶揄道:“她哪会酿酒,不过帮我打打下手罢了,尔等且放心买去,难喝包赔。”
他是无意的一句穿堂风,却偏若引山洪。
此后我在追求他的道路上越发放肆,京城的小姐们正流行着给心上人绣荷包手帕,鸿雁传情。别人有的,我的何之书当然也要有。
秉着这个念头,我给他赠的小礼物越来越多,也模仿着写那些“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此类的手书。他收是收下了,却未有半丝的表态,仍然待我一般无二。
书里都写,柔弱书生落入美艳妖精的温柔乡里,然后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呸!果真都是骗人的。
--肆--
何掌柜酿的酒为上品,我酿的酒为下品,个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京城最大的酒庄钱氏。
钱氏原跟何家有些交情,只是如今也不大景气了,内部争斗不断,竟让二房的小姐夺了权。
不久那钱二小姐便来做生意交接,一进门就先声夺人:“何哥哥!”
“阿莹长大了。”何之书主动起身相迎,笑得一脸宠溺。
在山称王时我还未怕过哪个女妖精,上天庭时也未有哪个女神仙争得过我。如今竟让我嗅出一丝不妙的气息。
锦衣罗裙配青竹白衣,庶出小姐搭落魄书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果然才是人间正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退进了后院。
何之书说我酿的最后一批酒入了秋便能揭盖,到时也不大繁忙了,就关店停业,拿来慰藉这几个月的辛劳。
我掐着日子算着,下凡时哪吒哥哥只应了我一日假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怕是真等入了秋,我也将被捉回天庭了。
书里说,若一个人对你有意,相处一日便有意,若一个人对你无意,相处十年也是无意。
我暗下考量,若是入了秋他还对我无意,便就此罢手。这般想着,我一人竟在酒窖里坐了一下午。
何之书来寻我时,已是月上中天,该是到了我每日于他约定好对账的时辰,但今日我却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这些时日你倒学会躲起来偷懒了?”何之书一如寻常地打趣我。
我不作声,睨了他一眼便起身往外走,却被他抓住了袖口,“阿涌可用过晚饭了?”
我并不理会他,径直上了台阶。
我原还为他这称呼心动不已,才发现他对别人是如此,对那钱二小姐更是如此。给了别人的东西,又何必来给我。
我这般想着时,心下就酸酸的,却又不知该是以什么立场泛酸。
转至前厅,案台上已经铺好了笔墨纸砚,只是那本在我手上辗转了数月的账本上,早就对好了新进酒水。字迹娟秀,明显就是出自女子之手的。合着男人不是我的,就连工作都快不是我的了。
这边何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我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只管对今天的账目。兴许是看我兴意阑珊,他罢了手,“今日便到这里吧。”
我点点头。
他同我的住所都在后院西侧,送我回去时,月光满满当当地洒了一身。恰逢有晚风袭来,绣了青竹的衣袂从我身侧拂过,我有些心猿意马地想着,这也许还称得上花前月下。
正要进门,他突然开口问我:“我与阿涌,可是在哪处见过吗?”
我回过头,眼眶有温温热热的的东西呼之欲出。月亮不属于我,可它确实照亮过我。
--伍--
那一夜后,我和何之书的交集就愈发的少了,除了每日对账,就再无其他。
那钱二小姐十天半个月便会来一次,殷勤得不行。盘点酒水这事一直让我头疼不已,如今有人替我做了,是再好不过。
盛夏临了尾声,天也渐凉。我寻思着找个机会,也是时候该跟他告别了。
这几日走神得厉害,一时间竟给客人拿错了酒。对方是个彪形大汉,不依不饶地抓了我的手腕不放:“小娘子若是喝完了这些酒,我便不与你深究。”
我暗自作呕,正欲施法想把他放倒时,何之书先行一步把我扯了回来,护在身后,对那人道:“她不擅饮酒,若客官执意,在下可以陪你。”
大汉瞪了他一眼:“你又是她什么人?”
何之书在袖底暗下捏了我的手,仅一下就松开了,似想给我心安。
“我是她老板。”
对方啐了一口:“我当你这小白脸是什么来路呢,识相的就给我躲远点。”
又逢临近打烊,没剩几个客人,店里原有的伙计又都因事外出。何之书掺和这一脚,我更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法。再一回神间,这二人竟在推搡间扭打了起来。不知看客里谁喊了一句“报官”,才罢了手,草草收场。
何之书先前只是个书生,和人打架这事半点好处都讨不到,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滑稽。故我给他上药时,是下了重手的,好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他偏不喊疼,反擒了我的手腕,用指腹来回摩挲:“你有没有事?”
我鼻尖一酸,抽回了手笑他:“登徒子,以后别有事没事摸女孩子家的手。”
他也跟着笑道:“你也是。先前不是还说喜欢我么,和别人眉来眼去的算什么。”
“何时有过?倒是你和那钱二小姐...”我顿时反应到说错了话,立马住了嘴。
偏偏何之书也不作声,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直勾勾盯着我看。我被这眼神烫得心下一惊,错开了眼。
“我原是想跟你说,家里人来寻我,我怕是秋后便要回家了。横竖如今也有钱二小姐帮衬你,我又事事做不好...”
“阿涌迟钝,确实不太适合做账房先生,”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好似真在暗自斟酌,“阿莹更不适合,她原就是许了人家的,这生意做不太长。”
“倒不如,”他话到此处一顿,扳过我的身子,与我平视,“阿涌留下来做老板娘可好?”
当下悄然无声,我心里却似烟花一样,一朵朵在耳畔炸开。
这话来得晚了八百年,我也等了八百年。
--陆--
我初夏酿的酒,后来竟被纳入了我和何之书的婚宴上,用来宴请宾客的酒水。
我娘家这里没什么人,只有和我要好的哪吒哥哥化了凡人模样前来参加,我更是请了无限期的婚假。
而我同钱二小姐也再无芥蒂,看着她言笑晏晏地帮我梳妆,不知道当她有一日知晓了,我心里还曾拿她当过情敌,该怎么取笑我。
成亲那日,我还给大圣写了请帖,以表示先前的一毛相助。然而大圣还行走在向西而去的路上,公务繁忙不得前来,只回了草草一句话。
地涌夫人亲启
那猴毛原是我那日诓你的,竟让你成一段佳话,见谅,祝好。
我笑了出声。
彼时,何之书正在我身旁对账,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另一手捻了我头发问:“何事这般开心?”
有风刮得案上宣纸沙沙作响,我不作声,在烛火微光里对上郎君的浩宇星眸,相视一笑。
--完--
千年修得李地涌,如果不是你,我再等八百年又何妨? —斋主·苏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