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微风，灯色朦胧，树影婆娑。昨夜的一场绵绵秋雨在白日的风光携手护送下，终于去的无影无踪了。地上再无一处湿痕——当然要除了低洼处的水迹。天气难得如此干净清爽，江堤上游人稍稍多了一些。然而并不似平日的以年老者居多，沿途所遇，多是年轻的情侣缓步私语，或者力壮的后生结伴慢跑。许是因为虽是微风的静夜，天气依然有些过于凉清了罢。年轻人总是要比年老者活泼一些。
然而年轻的二公子的心情忽然有些不活泼起来。这时候他看到前面路途的拐角处，江堤沿岸翠竹掩映间，出现了一个八角木亭。一个八角亭当然不至于让他不活泼，让他不活泼的是这时候他心里正悠怀游思的事物。
他往常也多有沿江漫步游思千里的时候，比如由这江他想到“不肯过江东”的西楚霸王项羽，想到“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谪仙太白，由这亭他想到“沉思往事立残阳”的纳兰容若，更曾因着潇潇暮雨下，孤身一人站在八角亭边，看着沉浮不定的江水，追思那淹没在一边满江红一边潇湘雨里的风波亭中，巍然屹立“精忠报国”的岳飞。
然而这一次他想到的却是元大都里，那间无名的小酒馆。
（一）
无名的小酒馆里当然也有一位无名的小掌柜，无名的小掌柜这一回却见到了当今世上最有名的几个人里，最最登对的两位青年。男的固然如众多小说家形容咱们的男主角那样丰神俊朗，卓尔不群，女的却更是英姿飒爽，娇艳非常。然而造物主似乎仍觉不够，劳那小掌柜点起了灯烛。于是在朦胧的灯光掩映下，已经陪着丽人喝了数杯美酒的年轻小伙子更觉对面的姑娘霞晕生春，美丽绝伦。
忽然那姑娘玉容一肃，漫天烟霞化作凛凛冰霜，对那男子说道：“那好，你告诉我，究竟周姑娘漂亮还是我漂亮？”小伙子大概还沉迷在姑娘前一秒的玉容春暖之中，闻得此言，不禁脱口而出：“当然是赵姑娘漂亮！”闻得此言，霎那间霜雪尽霁，如春回大地，暖日融冰，姑娘眉眼间掩不住的娇羞欣喜，娇艳动人，更甚从前。
杯里酒中月是天上月，眉下眼前人是心上人。
这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姑娘，当然是当今朝廷里最最出色的绍敏郡主，那位青年，自然是天下义军头领里最最出众的明教教主张无忌。
然而此刻，在这无名小酒馆里的无名小掌柜眼里，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家的一对小儿女。
小掌柜有一双小眼睛，小掌柜的小眼睛里装满了幸福的笑意，满的都快要溢出来了。他忽然后悔起来自己的眼睛生的实在太小。“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呐，年轻真好！”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想起了自己那还没过门就去了的妻子。
（二）
他们是否已经成亲了？或者已经分手？几个月过去了，小掌柜除了几天后见到他们又来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对璧人。
而在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小掌柜看到他们似乎有些小矛盾，因为他们没有上次那么开心。只可惜那一晚小酒馆的生意莫名其妙的有些忙，好像许多武林人士明天就要离开大都，今晚作最后的醉别。
尽管有些忙，小掌柜无意中还是听到了他们的两句对话：她问，你敢不敢和我一起策马？他说，只要赵姑娘你喜欢，张某一定奉陪！
小掌柜正叩着铁算盘对账，听到那位张公子说这话，不禁嘴角上扬，抬头向那位赵姑娘看去，只见落霞敷面，眉目欣然，梨涡浅笑中掩不住的娇羞欢喜……
“只怕连那数九寒天穿着单衣躺在雪地里乞讨的落魄丐儿，见了这花儿一样的笑容都要不自觉的把深藏在心底里许多时的笑意挖出来铺在脸上吧？”小掌柜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我是不是该放下过去的那段感情，接受隔壁王姥姥介绍的那位小枫姑娘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年轻人那样，心情活泼起来。尽管他时常以为自己是个七老八十老气横秋的糟老头子，却常常忘了自己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几个月过去了，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虽只两面之缘，他依然念念不忘，因为，“他们是多么般配呀！”小掌柜心里这样想着。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除了两个人。一个不是男人，另一个更不是男人。
（三）
通常来说，不是男人往往意味着很可能是女人，但如果说一个人更不是男人，那往往是在骂这个男人不够资格称为男人。起码在小掌柜的心里是这样想的。此刻，他就站在他的小酒馆门口，看着一顶八台大轿被人前呼后拥鼓乐喧天的抬着向平南王府行去。
“这平南王拿别人的父兄安危来威逼女人跟他成亲，真不是个男人。”他对身边的小枫姑娘说。小枫姑娘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温柔地笑着点点头。
这使小掌柜心里很暖和，像就着蒙古烤肉喝了半斤女儿红。他一直觉得他只能喝下半斤女儿红。
但很快他就发现其实他是可以喝下剩下半斤的。因为当天晚上他就从隔壁王姥姥的儿子那里听到了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王姥姥的儿子王大厨今天被押去平南王府帮厨，据他晚上回来说，那位被威逼的新娘子在准备成亲的时候，被一位年轻帅气的公子和他的随从丫鬟一起带走了。
被威逼的新娘子当然汉名姓赵，年轻帅气的公子自然姓张。
小掌柜欢喜的马上搬出了剩下的半斤女儿红。小枫姑娘当然亲自下厨做了小掌柜最爱吃的麻辣猪耳。
（四）
不是男人，当然往往意味着很可能是女人，然而对于清纯未婚的年轻女子来说，叫她姑娘恐怕会更加合适。这位不是男人的姑娘，此刻就站在小酒馆的门外。
小酒馆已经不再是无名的小酒馆了。因为只要不是瞎子，在这样目可视指的夜晚，一定可以看到小酒馆门上的匾额，那里工工整整的写着四个大字：“枫林小馆”。
那位不是男人的姑娘，当然不是瞎子。所以她也看到了那位是男人的年轻帅气公子，走进了这家小酒馆。
小酒馆新招的店小二小枫姑娘——或者直接说老板娘是否更加合适？此刻就站在有名的小酒馆里最后一位客人的身边。
夜已深，小酒馆依然掌着灯。因为店里还有最后一位客人兀自埋头饮酒，似是已经忘了归去。
“姑娘，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吗？”小枫姑娘的声音柔柔的。这话刚刚说完，她便看到了从外面进来的青年公子。于是她很明白的退了开去。之所以说“很明白”，是因为小酒馆的小掌柜，早已经把他们的故事在她耳边念叨了八百遍。
“你忘记我吧，就当我从来都没有……”他叹了一口气。
她忽然吻上了他的唇，热泪在眼角滑落……她心里明白，他始终还是怀疑自己做了恶事，所以伤心失望，转而被那位周姑娘感动，与她有了婚约……自己这一生一世恐怕都要永远的失去他了。
可是他今晚为什么也会不约而同心有灵犀的来到当初这家小酒馆呢？还说什么“桌上的摆设，这三碟菜，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分明也是不能忘情呀……
杯里酒中月依然是天上月，眉下眼前人已不敢是心上人。
他终于还是追着闯进来的周姑娘走了。
（五）
又过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小掌柜从南来北往的旅者嘴中听到了很多江湖上的消息。比如义军连战连胜，已经攻入濠州城，比如那位年轻帅气的张公子要与那位貌美如花的周姑娘在濠州城中成婚，比如张公子……
然而他最关心的还是这样一条消息：张周二人大婚当日，赵姑娘突然闯入堂中，带走了将要拜堂的张公子，并且再也没有回来，为此周姑娘大发雷霆，当众撕毁了新娘礼服，并宣布婚礼取消，还说与张公子恩断义绝……
“当时张公子搅乱了赵姑娘的婚礼，如今赵姑娘又破坏了张公子的婚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这世上最般配的冤家。”他忽然笑不出来了，因为小枫姑娘正出现在他的面前，嗔怒着问道：“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都写完了吗？”
小掌柜吓的笔一抖，毛笔掉在桌前，落在厚厚的一叠红纹帖本上，两个雕金大字在窗外斜阳的余晖映照下，熠熠生辉，美丽动人：婚帖。
（六）
小掌柜脸红的像喝了两斤女儿红。事实上他半斤女儿红都没喝。他正站在小酒馆门口，眯着他的那双小眼睛，张罗着伙计们挂灯笼贴喜字。甚至连匾额“枫林小馆”也被披上了扎花红绸带。
这一天枫林小馆分外热闹，隔壁的王大厨、对街的胡裁缝、里巷的朱屠夫等许多日常熟识之人都来了，甚至东门的小乞儿唐小易都被邀了过来共享喜宴。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小掌柜心里又紧张又欢喜，他对着铜镜一遍遍的整理头上的新郎冠帽，今晚就要成亲了，就要成亲了，他忽然感动的流下泪来。
鞭炮声起，锣鼓声起，唱礼声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突然唱礼声停了下来，整个宴堂也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门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着。
小掌柜吃了一惊，转身向外望去，只见一对俊逸绝伦的青年微笑着缓步而入，男的固然丰神俊朗，女的更是娇艳非常，小掌柜见到二位熟人，眼睛亮了一亮，然后又淡里下去，化作嘴角的一缕微笑：还是我家小枫更美！
他们在小掌柜面前停下来，拱手说道：“在下偶然路过贵地，看到门口张灯结彩，想是主人今日举行新婚喜宴，特携内子进来向主人讨一杯喜酒吃，不知主人是否赏脸？”
小掌柜本以为有人在自己的婚宴上闹事，正自心惊，见是二位熟识之人，心下稍安，闻得此言笑着说道：“说什么偶然路过，应是故地重游才对！在下正愁相请无迹，难得二位恰好到此，真是相请不如偶遇，快快有请……”
锣鼓声再次响起，唱礼声继续吆喝：夫妻对拜……
（完）
2017年11月18日，二公子夜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