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倾斜而下,不知已经是连续降雨第几天了,势头没有减弱的迹象。雨脚密布,雨幕斜织,雨滴迸裂如珠。白梨推开窗估量着雨势,收回手甩了甩,湿了半臂。
用软布将琴桌上的“小梨”轻拭了一回,小心的放进防水的琴箱中,背到肩后,又找出一把湖蓝的超大防风雨伞,一脚揣进了雨靴,急急地出了门。
出门方觉这雨力可怖,还没走出寝院大门,小腿以下已经沾满了雨水带起的草叶碎片。公共汽车在雨中行得极慢,如舟行河中,推起一波波浊浪,延伸向远处。白梨抱着琴箱,看着车窗外一幕幕闪过:暴雨中倒塌的墙、漫顶的隧道、淹没一半的大门……大桥飞越长江,视野尽处江天迷蒙,往日熙熙往来的小舟与驳船,在雨幕中也不见了踪影。水位高涨,越过江堤内侧的护栏和亲水平台,香樟的树冠尖瑟瑟地露出江面,更显的得水面辽阔,非往日可比。此日亲眼所见,白梨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抱紧了怀中的琴。
白梨和古琴结缘并不久,已经在同窗中获得“琴痴”的雅号,然而此名并非全为赞美。“痴”者,迷也,瘾也,疯癫也。为琴而痴,在其他方面则多少有所亏欠。古人云“曲不离口”,古琴更兼奇异秉性,一日不练则教人手法疏漏,三日不练,则曲意去了大半,重拾则要加倍的气力投掷其中,可以说是傲娇之极,令人欲罢不能。古琴这丝竹之器,音韵绵渺幽咽,非静地则实难得其意,而人多是“严于律人”的,白梨为了取静,没少和左邻右舍起争执。睦邻友好难以实现,若是能一室和气倒了罢了,偏偏这两年白梨终日与琴为伴,不知耽搁了多少次寝室活动,无形中与伙伴也疏远了,甚而有“忿忿昨宵怜梦苦,人情骤变心犹惊”、“明月虽外照,宁知心内伤”等自怜之句。
她一心扑在琴上,每每弹奏入夜,直至忘我,时有“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感,种种猜忌疏远都随着琴音飘散,琴成了她唯一的知己。古琴和她缘起台北,因此不得不说起她两年前远赴台大交流的时光。
本来岁月静好,并无甚劳什子打破白梨正常的生活节奏,直至某天,选修课列表上赫然出现名师孔云指导的古琴入门课程。待到白梨看到这消息,15个名额早已报满,她急忙前往老师门下求得上课名额,将年少时书写古琴执念的诗作全都呈上,百般招数用尽,孔师终于破例将她纳入选修列表。
没想到,这姑娘天资聪颖,乐感极佳,几次课下来,孔师对她刮目相看,虽面上不表,心下却已有多加照应之意。白梨疯魔之意初萌,入门的第一曲《秋风词》便几近弹到坐忘,刚练成形,已经尝到得意忘言的妙处,曲中的镜花水月、相思隽永,回旋往复,她迷醉其中。她在旅途中弹,在梦中弹,在医牙的恐惧中默唱《鸥鹭忘机》,在桐叶洒下的光斑中体会《梧叶舞秋风》……
仿佛是命运有意纵容,台北的一次古琴雅集,让初习古琴的她见识到斫琴大师的作品,而老房梁木也是琴材中难得一遇的佳品,可谓天作之合。3万元的标价,常人自是望而却步,她左右思量,为此彻夜难眠——对学生来说,已经是极为昂贵之物,然而有心习琴,一张好琴能助益良多,好琴难遇,名师佳木所制更是可遇不可求,价格虽高,同样价格却是难在大陆买到同样等级的好琴了。一咬牙,买下了,名之曰“小梨”。一琴一人,自此天涯海角相互依靠。
雨中,白梨步上石阶,此时已无闲散游人在此。正好清净,她想。石阶盘旋向上,路边竹枝横斜,几成拦路姿态。她用伞面拨开枝叶,艰难地继续向上走去。石阶尽头,是一处开阔地,矗立着一座玲珑的亭阁,一面壁上有舒朗遒劲的题字,然而日月更替,已斑驳不可辨识。北面几树香樟和马尾松,挡了少许风雨,亭中有石桌椅一副,竟只沾了些许雨迹,大半尚干爽。南面可遥望长江,烟波浩渺,视野开阔,令人心神一荡。她缓缓坐下,收起的雨伞落在脚边,白梨浑然不觉,默默的享受此时风雨中独处的光阴,言语的能力在沉默中渐渐流失,只和这风雨大江两相对坐,各自无言,但她心中情绪翻涌澎湃,只待下指力若千钧风雷。
可她仍旧静默地坐着,脑海中回想起过去两年里与天南海北的琴痴们数次相聚的画面。泉州、西安、北京、洛阳……深巷小院闭门,屋内琴茶两和,与院外嘈杂仿若两个世间。各个琴社的痴人们饮酒作诗,对弹琴曲,相和琴歌,亦有不少同道之人惊绝于她的才情与灵悟。那些日子仿佛是上天飘落下来的梦境片段。不知不觉,在无数次的切磋与陶醉中,白梨的琴艺突飞猛进,两年的成长甚至已经超过快过许多习琴十余年的琴友。她自知如此,也珍惜这上天赐予的才华。
她从琴箱中取出小梨,安置在拂去尘埃的石桌上,褪下腕上的玉镯,轻轻放在琴旁。十三徽间进退往复,七弦之中勾剔抹挑,第一声响起,她闭上眼,身边的风雨都迅速后退,她沉入最深的静谧,眼前流光四溢,是春和景明、是静水闲鸥,是天风落崖,也是江涛拍岸。她随心而弹,曲尽又重奏,兴尽即易下一曲。泠泠七弦遍历,江流深沉,落木萧萧,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过了多久,指下如火般灼烧,“铮”的一声,七弦断了三弦,指尖似有血丝隐隐现出。白梨一怔,抬头只见雨势收敛许多,一束日光破云下澈,洒在亭前石阶上。
关河冷落,残照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