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这家书店变了个样。

不只是吧台后人的变化，整个店变得更加生动了。

原来逼仄狭小的空间，看上去突然开阔了许多，虽然吧台、书架和矮长凳都是原样，但是书的摆放更加从容，不像从前那么拥挤。

每层书架的边缘甚至还放上了绿萝盆栽，从高处垂下形成碧绿的瀑布，灯光也亮了几个度。

吧台上的旧报纸消失无踪，换成了清爽的白色桌布，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书店在朝着更好更受欢迎的方向走，我却有些伤感，像失去了一个老友。

这样也挺好，只是老旧的东西自有其老旧的魅力。

“请问，从前那位店主呢？”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吧台后面的女孩。

“奶奶回老家了，临走时交代说店不可以关，以后就我和妈妈轮流看店了。”女孩笑着说。

“嗯。”我点头说，转身要走。

“请问……您在我们店买过《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吗？阿加莎那本。”女孩问。

“嗯，昨天刚买的，怎么了？”我回身答。

“昨天买的……那就是啦，奶奶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女孩说着递过来一个旧报纸叠成的长方形物件。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就出门了。

一出书店，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里的报纸，里面包着的是一个旧到有毛边的信封，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看上去是私人的信件。

往前再走200米左右有家咖啡店，我不爱喝咖啡，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场所。

点了一杯不甚讨厌的咖啡拿铁，坐在临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捏出里面的东西，是信纸，和信封一样，里面的信纸也是旧得发脆，轻轻展开，是两大页的信，正反面都写得密密麻麻，是有点小学生气的字迹，一笔一划的，用的是过去特有的蓝墨水，信纸也是普通的红线稿纸，第一张最顶端写着日期：1980.04.25。

有种穿越到别人生活的错觉，我紧张又兴奋，继续往下看：

珍：

见字如面。

最近过得还好吗！饭有没有按时吃？四月快过完了，家里有没有变热？

我都好，吃的也好，住的也好。这里的天气总是好，不冷也不热，我很想把你接来我们一起住。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回家去接你！

关于你担心的那件事，我和你讲实话（我不想说一句骗你的话）：还是老样子。但是不像你从前想的那般，还说我会像烟一样消失嘞！你放心，我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壮了，往年春天我都会感冒发烧得厉害，今年却什么病都没有。你还不放心？那我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可行？

我近来也想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几个身上呢？上个月队长借给我看一本书，上面说如果我们这种奇怪的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洋人国家，可是要被烧死的！吓得我晚上都没有睡着。

最近下工后我常常看队长带给我的各种书，真精彩！尤其有个俄罗斯的叫妥斯什么斯基的（原谅我，俄国的名字真难记！），我真崇拜他！照我说，他就是个天才！你那里方便看书吗？有机会见到这个名字（是“妥”开头的一长串名字）一定要翻开看看，不会叫你失望的！

对了，前两天队里来了一个很有学问的老头子，他也是经历了那件事，听他说都有三十多年了，还不是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嘞！

纸不够了，我过几天再给你写。你要按时吃饭，记得给我回信，我等着嘞！

祝你好！

第一张就写了这些，里面写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呢？影子模糊的事吗？很久以前就有这种事了吗？我的好奇心被勾起，继续看第二张，顶部同样写着日期：1980.11.15。

珍：

见字如面。

你最近过得好吗？吃的好吗？睡的好吗？

上周那封信把你吓坏了吧？我什么真话都想告诉你（你不是让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要骗你吗？）但是你不要担心，我没事，我的还是老样子，他也只是没有了那个东西跟着而已，并没有生病难受。

有很多人不喜欢那个老头子，我就非常喜欢他，因为他真是什么都懂嘞！他教我写生字，给我讲好多其他国家的风景，有一天我和他说话说了好长时间，他把我给骂了！对你我也不怕丢脸，就给你说了吧！

他那天骂我，浪费了半辈子去做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我和他争，我说我做的可都是自己的事情！他更生气了，说那都是假的！我说，怎么会是假的？我从小上学，虽然上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让上了，但总是学会了读书写字，后来帮国家种麦子，至少顾着温饱，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然后他突然笑了，说那些事都是我没得选的。他问我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新出生的机会我会做什么？我真是气急了！吼叫着对他说我还这样！就跑出去了。

后面想想我可真是傻呀，第二天去给他道歉，没想到他很快原谅我了，真是好人嘞！其实吧，那天回家躺床上我也想了，要是我再生一次，换个时间换个地方，我肯定要去当兵，我很喜欢天上飞的，就想着能当上开飞机的就好嘞！

这个以前没跟你说过吧？他就说让我多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不是拿我当笑话吗？我都这个年纪了，谁还会让我当兵开飞机嘞？

珍，你怎么想？如果让你重新出生一次，你会想做什么呢？

记得给我回信，我等着嘞！

祝你好！

第二封信读完，我想，信中的“珍”大概就是店主吧？写信的是她年轻时的恋人吗？

如果他曾遇到过影子模糊的事情，那就是和我一样了，而且据他所说，好像这样的人在当时还不止一个。

他信中提到的那个“没有了那个东西跟着”的人，应该就是和我妻子的情况类似吧：影子消失了。最后怎么样了呢？

我突然想到刚才拿信纸的时候看到，信封里面还有东西，在最底下，我把信封倒过来在桌子上磕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4寸左右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草坪上，背后停着一个巨大的热气球，不知道是停在此处还是准备出发。照片上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双手对着镜头比“V”。

这是谁呢？是写信的人吗？背面写有几行小字：

珍：

见字如面。我很好。

祝你好！

1996.5.26

看字体不难分辨：和信上的出自同一人。

也就是说，写信的这个人，在过了十多年后，终于实现了当初不切实际的愿望：飞上天。

我急忙翻过照片，重新审视这张照片，照片里的落日余晖照亮了所有东西，我明明白白地看到，这个男人的脚下印着他自己漆黑的影子。

看完这些，压在心头最紧迫的问题终于解除了：影子异常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还可以恢复正常。

我重新浏览两封信，眼光不自觉地落在一句话上：“如果重新出生一次，你会想做什么呢？”

我之前说过，我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我自小到大做的事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喜欢的。

如果让我重新活一次，我当然还是选择我曾经历过的人生……吗？

失影人（七）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