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花了两天半天时间,你父亲将路中间的石块逐个挑出,仔仔细细地码在路边,形成一道长长的堡坎儿,并把刨松的软泥一点一点夯实,才从煤灰堆里铲来颗粒较粗的煤渣,均均匀匀地铺在上面,等铺到接近堡坎儿的上沿,又用细煤灰盖一层,盖到煤渣不会轻易露出为止,最后再把整段路压得实实的,整得平平的,看上去也赏心悦目。红白相间的煤灰路,用的虽是土办法,若论实际效果,绝不比城里的柏油路差。
大功告成,你父亲来来回回地踩上去试了试,脚底传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那样一来,从停车场走上去,一直到进屋,无论下雨还是下雪,脚上都不会沾泥。此时他才露出满意的微笑。
其间,他每天要歇两三次,每次都搬个木椅,坐在路边,喝几口早先泡的浓茶,抽几支香烟——香烟是你寄回的“中华”牌。他没什么爱好,年轻时好酒,跟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但是酒容易喝多,难免误事儿,几年前索性戒掉了——那是对外宣称的理由,至于戒酒的真实原因,外人却不得而知。于是,他只留下抽烟喝茶两项爱好。你听说后,每年都给他寄好几回香烟和茶叶,每次都是各种高档品牌,烟有中华、熊猫、南京、黄鹤楼1916等,茶有龙井、碧螺春、铁观音、大红袍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绝不会沾染农药之类的。对此,他逢人就说:儿子有孝心,每年吃那么多好烟,喝那么多好茶,怕是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比不上他。
每次歇息,你父亲都禁不住思考他执意整修那段路的意义。
你还在上中学那些年,乡亲们不懂“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往往为修条小路占了谁家的边角地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动干戈,多年不相往来。近些年,城镇化的步伐加快,村子里建起了火车站,高速公路的出入口也离得不远。刚通火车那年,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总爱往铁道边凑,想看看那几条冰冷的轨道和轰隆而过的列车到底带来了什么惊喜。渐渐的,土地被征收殆尽,原先勤劳朴实的乡亲们,很快便失去从前赖以生存的田土。虽然靠征地所得足以过上一阵好日子,但内心深处却不知所措,既怅然若失,又看不到明天的希望。所以,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在狂欢,他们成天要不打牌赌博,要不吃吃喝喝,要不三五成群的上歌厅、洗头房、洗脚房,仿佛社会主义到了高级阶段,物质极大丰富,再也不用操心生活来源。而夜深人静了,却又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无法预判那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时间一长,原本就复杂的情况出现分化。一部分稚嫩的年轻人越玩越过分,甚至开始吸毒,没要大半年就将征地所得挥霍一空,生活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另一部分有事业心的,则利用手里的本钱做起生意,有开农家乐的,有做物流的,有倒买倒卖的,五花八门,很快便入了门,越做越顺,日子也逐渐红火了;还有一部分年纪大的,实在是怀旧,竟然在空地上开荒,重新种出蔬菜和水果,自己吃不完,又拿到市场上去卖,图的只是一种过往情怀;而大部分,仍然是手捧征地款,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过着随大流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一辈子习惯了下地劳作的“农村人”,要适应“城里人”的新生活方式,还得多需要些时日,也还得多做些努力。事实上,很多人到如今都还不适应,尤其身体健康方面,真是每况愈下。好几个五十出头的,曾经一直健康有加,壮得像牛,后来却因各种稀奇古怪的毛病,早早地就与世长辞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一起劳作的场景,甚至相互之间的打闹和矛盾,都在你父亲的脑海里历历闪过,使他暂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如时光机器突然加快了速度,等待的日子孤独得让人越来越难以克服。
你父亲想,你未归那十几年恰好错过了那段变化。然而,对于村里的大多数人,不管家是否仍然安在村里,又或者长期生活在外地,那一段无疑都是他们人生中的巨变,不仅是生活方式和外界形式的巨变,更是内心深处所感所触的巨变,是促使每个人重新找回生活勇气的巨变,倘若没有那些巨变,他们将不可能拥有完整的人生。就像你父亲自己一样。他也时常想起那种问题——
如果儿子一直在家,他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呢?
所以,你父亲决定在你回家之前整修那段路。那是他所能掌控的最后一段老路,你对那段路再熟悉不过。他要让那段路的变化一目了然,以至于那些巨变的痕迹昭然如新,无法回避。在他为你回家做的所有准备中,在他心里,整修那段路是最重要的,也是唯一只属于你们父子之间的,他甚至模模糊糊感应到——那些还远不是它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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