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中午的太阳依然毒热。裴老三把他满场的大豆碾了一遍,赶着牛拉着碌碡来到场边的大柿子树下的阴凉处,牛在歇息,他顾不得歇,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甩成八瓣,便用木杈翻动碾过的豆杆。
豆杆下圆圆的金灿灿的一层大豆便显露出来,裴老三抓一把大豆看了看,老脸便犹如金黄的大豆和正午的阳光一样灿烂。
‘’裴老三,今年秋天收成不赖吧?‘’
来人甩迈着八字步象鸭子一样左右摇摆,边走边问来到裴老三跟前,叉开双腿望着裴老三。随从的两个人每人挎一支盒子炮在胯间晃来荡去,神气十足。
裴老三一看来人是山里的土匪头子赵老五,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杈,对正在用木锨推豆子的婆娘说:‘’表弟来了,你快回去搬几个小板凳,让表弟坐下歇歇,把水烟袋也拿来吧!‘’
裴老三和赵老五确是姑表弟兄,但两人绝非一路之人。裴老三祖宗三代省吃俭用,才在这古镇边上置买了二十亩土地,修盖了房屋院落,由于勤劳,光景越过越红火。于是,就有人说裴老三的光景过得好,主要是他占了风水宝地,谁住这里都会人财两旺,富贵安祥。
赵老五的牛蛋脸上长了一个鹰钩鼻子,暴眼珠子大而发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人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赵老五说:只能说那个兔子不精,是个次怂货。
赵老五的土匪窝在后山的一条山沟里,山高沟深林密,极易躲藏和打伏击,最关键是沟口狭窄,两面山上各修了一个暗堡,昼夜都有土匪值班把守,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何进沟的人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和射杀范围。
赵老三依仗这天然屏障,纠集百十号地痞流氓在沟内落草,在方圆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祸害一方,人人惧怕,无人能管。
一日,赵老五十五岁的疯闺女一丝不挂地跑了出来,在沟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悲痛啼哭,一会儿开怀大笑,手舞足蹈,扯着长腔叫着赵老五的名子哭道:‘’赵振怀,我的儿呀!你死得惨呀,我来给你盖脸来了,你不要吓我呀!你的头在哪里呀?说罢,扯下几片树叶盖在路边的石头上,然后大哭不止,赵振怀,我的儿呀!咳,咳,咳……。
这样的事情,男人只能回避无法插手。赵老五的三个婆娘和村里的妇女们上下撵着,总算为她穿上了衣服,连拉带扯弄到了屋里。
嚯,嚯,嚯,赵老五铁青着脸在院子里磨着他的杀羊刀,磨一会便用指头肚刮一下刀锋看是否锋利。三个婆娘看到他在磨刀,心惊肉颤,惊恐不已。
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赵老五磨好了杀羊刀径直向屋内走去,抓往自己的疯闺女就向外拉,大婆大声哭喊,拉住赵老五的胳膊不放,因为这个闺女是她生的,二婆三婆亦苦苦求情。赵老五大怒,抬腿一脚把大婆踹翻在地,三个女人瑟瑟发抖。他把疯闺女拉到小河边的大石板上,疯闺女在疯狂挣扎,只一刀她的喉管及一半的脖子便被割断。鲜血喷泉般射洒。赵老五把刀子扔到了河边的山坡上,搓了搓手回去了。
赵老五回到屋里,正在哭嚎的大婆便不敢再嚎叫,变成了无声的抽泣。至赵老五亲手杀了亲闺女后,人人见他都胆颤心惊,如见恶鬼,唯恐避之不急。
赵老五喝了裴老三的鸡蛋茶,到院子里转了转说:‘’老表这地方真不赖,听人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这一看果真没假说?‘’裴老三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吃惊不小。嘴里却说:‘’别人瞎说胡论,表弟你也信?
‘’裴老三把赵老五和他的二个护兵送出大门,赵老五拱了拱手,嘿嘿笑了两声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裴老三对赵老五的奸笑感到恐慌不安,心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五天后,赵老五如前次一样带着他的两个护兵再次来到裴老三家。赵老五说:‘’老表,我前几天来你家坐了会,也喝了鸡蛋茶,招待得不赖!只是我走时把手枪忘拿了,丢到你家了,你快把它拿出来给我吧。‘’裴老三听完,大惊失色,连说没见呀!我要是昧良心不给您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赵老五立马沉下脸来说:‘’咱们是亲戚,我看在亲戚的份上给你十天时间把这事办了。不然不要怪我不给你留面子!‘’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老五这是明摆着讹人,裴老三心里清楚,但他又得罪不起,他敢殴打他的老娘,杀了闺女,还会把他这个表亲放在心上吗?他还有啥伤天害理的事做不出来?裴老三知道赵老五心里害得是什么病,看来在这里是住不成了,再住下去全家都要遭鞅。
裴老三思来想去,要找个有足够面子又能够够得着和赵老五说上话的人从中说和。
裴老三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马举人。马举人住在河对面的资福寺村,书香传家,德厚仁慈,祖孙三代皆中举人,为此,河南巡抚特题匾额:《世代名贤》。方圆左近,颇有威望,县府现任的县长对他都十分敬重,可就是娶了个恶婆娘,刁蛮无礼。这些皆因为她的娘家侄是土匪头子赵老五,人送外号-----狼婆。这姑侄俩心狠手辣,少德寡恩,恶名远扬。
赵老五虽看不起读书人,但马举人必竟是自己的姑父,也还有些名气可粘。用赵老五的话来说叫做:膻不膻是块羊肉嘛!
裴老三找到马举人,把自己想搬回山里老家居住,西店的房子和土地全部送给表弟赵老五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举人先是感到吃惊,尔后便想到了是赵老五又在做恶了。本不愿意去说,恶婆娘瞪着他说:‘’这种好事还不干,你能干啥事?明儿你就去找老五说!‘’
在马举人的说和下,赵老五以手枪换了裴老三的房屋院落及二十亩土地,办了契约字据。一个月后裴老三离开了他的西店回山里老家居住了,这里便成了赵老五的行宫。
这年腊月二十八,已是年近无日,每当这个时候懒汉和赌徒们便过不去年了,常常干一些偷鸡摸狗之事以度年关,这已成为常事。这天夜里马举人听到院子里有咯珰咯珰的声音,便出来察看。他看到院西的一个石磨盘上扇已被人抬开,一个身材高瘦的年青人在迅速地往布袋里扒拉着磨盘上的玉谷,因为马举人院子里的两盘石磨总是不空,不用时磨子里亦压两升粮食,这是他家的传统习惯,人所共知。
马举人来到近前,看清是街东头的杨狗栓。这杨狗栓在前些天家里失了火。房子和全部家产焚之一举,幸好他和他的老娘没被烧死,逃过了一难。
杨狗栓见马举人来到近前便停止了扒拉,低头不语。马举人说:‘’过不去年了吧?你把玉谷倒出来!‘’杨狗栓顺从地倒出了扒拉进布袋里的玉谷,恳求道:叔,这事您可千万别叫我妈知道,‘’她知道了会伤心,能骂死我。‘’你这娃子,都年尽无日了,你把这玉谷拿回去咋吃,你等我一会?‘’马举人说。
马举人从厨房里包了一包过年准备好的肉、油菜、豆腐和蒸馍递给杨狗栓说:‘’拿回去过年吧!过了十五我寻你有话说!‘’
杨狗栓走后,马举人回到屋里准备睡觉,不料恶婆娘又踢又打把他撵出屋子,马举人只穿了双袜子在院子里冻了一夜,因为她看清了马举人送给杨狗栓的过年食物,心生怨恨。
过了十五,马举人找到杨狗栓说:‘’你年纪轻轻,也知羞耻,是要干点正经事养家糊口。你去做点小买卖或贩盐吧?‘’说罢从衣兜里掏出了五块银元递给杨狗栓,杨狗栓接过银元,热泪盈眶。
贩盐利大还来得快,杨狗栓拿着马举人资助的五块银元,翻山越岭一二百里来到灵宝县,从盐行里买了一百多斤食盐挑到山里走村串户售卖,在去南山翻老界岭的时候他遇到了两个劫路的山贼。山贼从小路边的山林里突然窜了出来,拿枪指着他的头说:‘’你担得是啥东西?‘’杨狗栓说:‘’是盐。‘’两个瘦猴一样的山贼高兴地说:‘’好东西,好东西!‘’
山贼搜干了杨狗栓身上的银钱后,叫杨狗栓担上盐跟他们上山上的老窝。
山陡路窄,走起来十分费力,况且杨狗栓还担着担子。到一平坦处杨狗栓放下担子歇息,两山贼亦气喘吁吁。冷不防,杨狗栓抽出扁担猛一扫把一山贼打下山坡咕碌碌滚下山去,另一山贼慌忙掏枪欲打,被杨狗栓一扁担打到头上,一声还没叫完便滚倒在地。这时杨狗栓看到山顶有几个人往山下走,他连忙卸下两个山贼的两杆枪向家乡跑去。
杨狗栓要继续做生意已没了本钱,他仅有的就是两杆枪了。不能用枪杀人,打猎总行吧,这里后山的野鹿、野羊、野猪多的是。
打猎是个技术活,要通路道,但主要还是要有精准的枪法。于是杨狗栓和他的几个同行们便苦练枪法,最后能够达到夜里打灭香火头,白天把桌子上放上一摞银元,一枪揭掉一个,完全算做神枪手了。
赵老五称霸一方,祸害百姓引起民愤,状子纷纷告到县衙,县府为维护一方平安,决定为民除害,随发布公告称:谁能除掉匪首赵老五赏大洋一百,并委任为熊山乡保安营营长职务。
杨狗栓得到消息后便与几个猎人商量,打死赵老五为民除害。他们三人模仿戏剧中的《桃园三结义》,烧香、磕头、对天盟誓。拜了把子,等待时机动手。
一日,扬狗栓得到可靠消息,赵老五翌日要到山那边的龙驹寨给那里的土匪头子孙占鳌过五十岁生日,身边只带两个护兵。消息是马举人透露的,马举人对赵老五欺男霸女,祸害百姓的行径深恶痛绝,恨不得他早点死,尽管是亲戚。
翌日午饭后,杨狗栓一行三人便躲藏在赵老五回家的必由之路的山林里,他们选择了坡陡路窄,便于隐藏,居高临下的位置,静候赵老五的归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骑着枣红马的赵老五因在孙占鳌的寿宴上饮了酒,昏昏欲睡,前后两个护卫亦骑马随行,瞪大眼睛,扫视四周。
突然一声枪响,杨狗栓射出的子弹穿透了赵老五的胸膛,赵老五迎声栽下马来。未等两个护兵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扬狗栓的两个义弟便同时开枪,两个护兵同时中弹翻下马来,滚下山崖,一命呜乎。
扬狗栓把赵老五的尸首拖到一平坦处,拿出砍刀砍下了赵老五的头颅,剥下了赵老五的上衣包了人头,骑上赵老五的枣红马直奔县衙而去。
杨狗栓提着赵老五的人头,来到县府,县长闻言大喜,称赞杨狗栓为民除害是壮举,奖赏了一百块大洋。
扬狗栓杀了赵老五的消息在熊山乡野很快传开,压在百姓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掉了。
树倒猢狲散。土匪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赵老五一死,匪徒们便开始爭抢财物,尔后一轰而散。
赵老五的人头被滚烫的油锅炸了之后,悬挂在县城南门楼上,下面贴一布告曰:匪首赵振怀,做恶多端,横行乡里,危害一方。今已被政府处决,特悬挂人头示众,以平民愤,以儆效尤!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秋
杨狗栓杀了赵老五从县城回来后,便来见马举人,说薛县长要委任我当咱熊山乡的保安营长,我觉得我的名子不好听,想让您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子?马举人沉思片刻说:"县长让你当保安营长是要你保护百姓,安定一方。你就叫杨安邦吧!记住你的名子,保护百姓,不可做恶。"杨狗栓说:"叔您放心,我记住了。‘’
赵老五的人头在南城门上悬挂示众一个月后,被取下来扔入粪坑。这时杨狗栓的委任状也下来了,赫然写着杨安邦营长的大名。杨安邦和他的两个义弟高兴地一蹦老高。
杨安邦自任保安营长后,把政府悬赏的银两分出一小部分用于他和两个义弟安家之外,便用这些钱购买枪支弹药,组建保安队伍。由于他的名气大和人品好。很快建成了一支一百多人的地方武装部队,他从县里请了两名教官训练队伍,两个义弟教枪法。于是一支象模象样具有一定战斗力的队伍诞生了。教官在交接队伍时请出杨营长训话。杨安邦没有当过官,也不知道该怎么训话,向两位教官拱了拱手算作答谢了,然后沉着脸说:‘’都是乡里乡亲,我不会说客套话,实话实说,以后咱的队伍是靠咱们各家各户的乡亲们养活的,咱不是土匪,不能打家劫舍,不能欺压百姓,咱要保护好咱的百姓不受欺压,不能让乡亲们的钱白掏,我只知道这个理,谁不听我的话就别怪我杨安邦不讲情义。‘’说罢拱了拱手。
后来,乡野有邻里纠纷的,偷窃奸淫的,打架斗殴的,不敬不孝的,只要说到保安营都一律按规办事,故被责骂的,被吊打的,被枪崩的不在少数。一时民风醇正,邪不压正。
这一日,山里的外甥到杨安帮家里来了,这外甥高个方脸,仪表堂堂,能说会道就是说人话不走人路,先前跟着赵老五当土匪混吃混喝,后来赵老五死了他便回了家,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没了钱便向老娘要,他娘拿不出来钱他便辱骂不休,至后来便骑到老娘身上抽耳光,或脱了鞋拿鞋底抽打老娘,老娘被他打得满地滚爬嚎淘痛哭。
杨安邦对这个外甥痛恨不已,但他还是笑着说:‘’你来了,你歇会,让你妗子给你做饭吃了再走。‘’外甥瞎吹了一阵子,吃了饭要走,杨安邦给护兵使了个眼色说:‘’送我的外甥上路吧!‘’
走到村头河边,护兵掏出手枪一枪崩了杨营长的外甥。
杨安邦打发人买了棺材埋葬了外甥。至此杨营长声名远扬,恶人不敢做恶,乡野安稳无忧。
时光进入民国三十七年,时局不稳,国共各方在这个地方时而占据时而撒出,称为拉锯战。
这一日,杨安邦接到县党部通知:‘’我县共匪大部被巢灭,有三名共匪逃窜至你熊山乡境内,须务必歼灭之。‘’
杨安邦心想,这么大的地方,又是深山老林我去哪里寻找,我的职责就是维护一方平安,消灭共军那是国军的事,但又不能不听。
正在思索间,马举人的婆娘慌慌张张地来了,说亲眼看到有三个人从她家的后边上去进了资福寺,其中一人象是陈玉华,肯定是共匪。
无耐,杨安邦带了几个人去了半山上的资福寺。
来到寺门前,杨安邦朝天鸣了两枪,大声吆喝:‘’里头的人听着,你们是共匪,上头有令,格杀勿论。‘’
寺里面的三人,一人为中共县委宣传部长陈玉华另两人为南下的解放军战士。陈玉华听到外面的枪声和喊声知道形势不妙,因为他是本乡人,熟悉这里的一切,便打开寺庙的后门让两个解放军战士往山上的树林里跑,他自己走出寺院的大门。
杨安邦一看走出来的人是多年前参加八路军的本乡人陈玉华,便大吃一惊说:‘’咋会是你呀?然后摆摆头示意他快跑。这时跟上来的马举人的恶婆娘看到了陈玉华便伸手扯住不放,恶狠狠地说:‘’陈玉华,你不是开会吆喝要打土豪分田地,要分我家的土地和房子吗?我看你是分不成了吧?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头周年,你死到临头啦。‘’
陈玉华被带到了乡公所。五天后被惨忍杀害。
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县解放。人民政府成立,打土豪,分田地,镇压反革命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杨安邦看到大势已去,必竟自己逮了共产党的干部,罪责难逃。便让他的两个义弟逃往远处,永远不要回来。
公审大会上,杨安邦和马举人的恶婆娘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审判台,诉苦时,陈玉华的闺女哭着跑上台,泣不成声,狠狠地搧了狼婆两个耳刮子,台下面的人大声喊到,打死这个恶婆娘!打死这个恶婆娘!当恶婆娘听到她被立即枪决时便站不住了,尿了一裤子,拉往刑场时翻着白眼,被人象拖死猪一样拖到刑场。
两声枪响之后,两条生命结束了,那段不平凡的历史结束了,但是关于他们的故事没有结束,还被我记录下来了。
马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