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中晚景凄凉的莫过于柳宗元和苏轼,都是少年得志,名动京师。一个是因为参与改革利弊站错队伍被贬,且制令上写着“逢恩不原”,差不多就是永不录用之意。一个因言获罪,从此窜逐蛮荒。二人都是一贬再贬,柳宗元本来贬为韶州刺史,还未到任,再贬为永州司马,这一去就是十年。苏轼晚年因为得罪新党先是贬到英州,紧接着再降一级,还在路上,再次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没过几年,干脆一叶扁舟送到了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二者都是大赦后客死在回京路上,柳宗元在柳州病死,苏轼则卒于常州。
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呆了十年。关键词1永州:一个边陲之地,三省交界,涉履蛮瘴,崎岖堙厄,比起长安的繁华舒适,这里气候恶劣,土地贫瘠,百姓愚昧。关键词2司马:说到底这是一个虚职,没有实权,只有俸禄,相当于现在的非领导职务。更要命的是“司马”这个头衔上还标了一个“罪臣”的印记,属于被看管对象。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不曾离开永州半步,即便是母亲离世,灵柩还是托付给堂弟送回京城的。可见他的处境!柳宗元拖家带口来到永州,一家老小全靠他这个闲职的俸禄延宕时日,经济上应该相当拮据的。母亲去世后一年,柳宗元才凑够路费将母亲灵柩送回长安。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到他在永州的窘境。苏轼被贬黄州时也曾入不敷出,俸入所得,随手辄尽。万般无奈之下,苏居士启动了限量配给制,把每月的伙食费分成30份挂在梁上,每天用叉子挑取一份作为开销,然后把叉子藏起来,结余部分装进储藏罐,作为招待客人之用。
柳宗元在永州虽然日子清苦,但因为无权视事,使己志不伸,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用他的话就是“臣幸以罪居永州,受食府廪,窃活性命,得视息,无治事,时恐惧”,意思是无功受禄,内不自安。苏轼刚到黄州也有此虑: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无奈之下的自嘲而已。凡事有得有失,大把的时间让柳宗元纵情山水,在大自然中沉淀下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苏轼语),著名的《永州八记》就诞生于此。闲居还让他有大量的时间大量阅读,“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永州十年也让他有机会体察到民间疾苦,苛政猛于虎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吏为民役”的政治理想。也让柳宗元实现了人生蜕变。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是其山水游记的代表作。明人张岱说:“古今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宗元,近时则袁中郎。”个人认为柳宗元应该排在第一位。他能把一条平常的乱石密布流水潺潺的小溪、小石潭写得幽美而灵动。他写鱼: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写水的清澈:(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写阳光下平静的水流):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激流):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写小溪的蜿蜒曲折:斗折蛇行,明灭可见。看了他的游记,总让我想起老家门前的那条小溪,它早已成为我快乐童年记忆的一部分。也想把它写下来,却遭遇文字失语症的窘境。诚然,柳宗元不只是游山玩水,永州山水虽信美而非吾土,不过是让他乐居夷而忘故土。他的内心是独孤的,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一个“清”字,清到发寒。他写游记与其说是为了让喜欢游历的人发现它,何尝不是叹息他自己这个“十年南渡客”被人遗忘了呢?
永州十年,终于迎来了大赦天下,也许是唐宪宗对他恨意渐消,柳宗元终于等来了回京复命的诏书,激动之余,援笔立成:“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然而回京之后才发现政敌还是不肯放过,等待他的依旧是外放,更远的柳州。好在不是司马的闲职,而是刺史。和他一起遭罪的是他的一生挚友刘禹锡,二人在京城短暂相聚后再度踏上贬谪之路。刘柳不愧是难兄难弟,榜下遇知己,并肩赴革新。当然也包括同时流放。比起柳宗元的沉默,刘禹锡却高调许多,真是打不死的小强。每次回京,都要和玄都观过不去,游玩也就算了,却偏要发朋友圈讥讽,“玄都观里桃千树,总是刘郎去后栽”,结局就是再度离京,老臣裴度力保也没用。离别之际,柳宗元苦劝挚友封笔隐名,当心祸从口出: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此时的柳宗元对政治已然心灰意冷,他的心愿就是乞骸骨归故里和他的挚友为邻,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可刘禹锡依然我行我素,下次回京时还不忘借玄都观挑战敌人:“种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刘郎又到来”,结局不言而喻,又一次被踢出京城。好在刘禹锡寿命大,熬倒了两位皇上,笑到了最后。
刘禹锡回顾自己一生说:“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他的好友柳宗元又何尝不是如此。21岁进士及第,47岁英年早逝。期间被弃置14年。在柳州的最后4年,他兴办学堂,移风易俗,开荒种树,为百姓做实事。践行了他的“吏为民役”的政治抱负。心系百姓,唯恐百姓对自己不满意。正如他的一首诗里写的: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设想一下,如果柳宗元没有经历永州十年磨难,他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会为将相于一时,但历史上也许就没有“韩柳”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