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在黄州的住处离遗爱湖很相近的缘故,于春秋季节每日总要抽出一些余暇到湖边找寻一点来自自然的趣味,——就算是顶着夏日里颇让人嫌恶的暑气也直觉不妨,见着罅缝里或波面上被微风吹动的枝叶,听着不知名的鸟雀在欢愉的歌鸣,也当是很能够消遣的乐事。正因有着这般的喜好,心里一直想着记录一篇小文来讲讲这湖的美处,但总是苦于没有下笔的兴意,只能简单的说些平常都能言及的话,虽然这并称不上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遗爱"二字我本是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的,仅觉有些诗情的意思而已,后检《左传》,中有"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等语,"遗爱"二字大概是出于此的。关于遗爱湖名称的由来,我本想必定跟东坡卜居黄州时的故事有些关联(黄州的很多民俗特产都能与东坡牵扯上一点关系,这是商家的聪明之处,却也不见得都是好处),后来也是仅见到"遗爱亭",却始终未曾找到"遗爱湖",终于可以肯定将"遗爱"与"湖"两者相连是一种很附会的讲法。
东坡在《遗爱亭记代巢元修》一文中说道:"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文中其实已经说的很是明白,"遗爱"只是东坡游戏的竹间亭名而已,且位置是在安国寺内,与东西湖、菱角湖是没有什么关联的。
后我到安国寺游玩过几回,并未觅得"遗爱亭"的踪影,想来历经时光的巨大威力,亭子早已经倾圮化为尘泥了,——转侧一想,就算是见到了也能肯定并非东坡时原本的故处,也就能够立即省悟过来不再浪费时间去找寻。与东坡之于"遗爱亭"相似的,还有香山之于"遗爱寺"。范石湖在《吴船录》中说道:"寺东北隅有新作白乐天草堂。乐天元和十年为州司马,作堂香炉峰北遗爱寺南,往来游处焉。后与寺并废,今所作非元和故处也。"石湖先生游时"遗爱寺"就已非元和的故旧之处,更不必说现今去寻个大概而生的困难了,若有机会到庐山游玩一番,可以预见是不必在找寻"遗爱寺"上费些气力的。
"遗爱寺"一带虽是香山被贬谪后的游处,反而可以视作香山的乐处。香山在《庐山草堂记》中说道:"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因面峰腋寺,作为草堂。"有诗《遗爱寺》云:"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又有诗《题遗爱寺前溪松》云:"偃亚长松树,侵临小石溪。静将流水对,高共远峰齐。翠盖烟笼密,花幢雪压低。与僧清影坐,借鹤隐枝栖。笔写形难似,琴偷韵易迷。暑天风槭槭,晴夜露凄凄。独憩依为舍,闲行绕作蹊。栋梁君莫采,留着伴幽栖。"所引的这两篇是近来才见到的很显香山意境的诗句,读了让人有些奇妙和忻悦的感触。记得近代陈寅恪是很爱读香山诗的,而我在很长时间内都不很懂得它的好处,如今观之,真可充当不曾遗失、仅是遗忘的爱物。这姑且就当成"遗爱"的另一层含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