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了趟家。

大概因已近一年没有回家的缘故，这次回家，搅得风云乱涌，一大家子，几十口人，都因我这次回家，周末有了归宿。

一到家，乌压压一屋子人，三十来双眼睛盯着我。

大概也因太久没见到我的缘故，这次大家兴致都很高。吃完午饭吃晚饭，吃完晚饭，还嚷嚷着唱K。

于是就去了。谁知这一去就是大半夜。我一个如今晚九点就要睡觉的人，着实有些承受不住这热情。

虽我深知，这深夜的狂欢也不是为我，但却是因我而起。既是因我所起，我便要负上大半的责任。

唱K到11点的时候，是准备散的。谁知大家意犹未尽，又决定去宵夜。好吧，虽然我肚子里的午餐尚囫囵着未消化，也得去啊。

唱K的时候喝了些酒，喝得不多，也不少，有些微醺，正是把掏心窝子的话都拿出来的时候。

于是在这么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里，我自以为已非常了解到了无新意的人里，我竟听到了些从未听过的话，看到了些从未看到过的人心。

我有个表妹，小我一岁。少时，她家也在镇上，因年纪相仿，时常在一处玩。

她的生日就在我生日前一天。于是这次回家，也把生日一起过了。

她自结婚生子后，不大出来喝酒。但这次，不知什么缘故，终于放开了一回。在KTV玩色子时，又不幸输了好几把，灌了不少酒。到宵夜时，她已有三分醉了。

几乎全程是她在说话。我和另一个小些的表妹就听着。几个陪同的男士在旁边一边吃着烧烤，一边默默打游戏。

今日天倒亮得早。五点五十五分，远处的楼已清晰可见了。

说回来。表妹成绩一般，念了个专科，毕业去浙江胡乱打了一阵子工，一无所获，几年后回了家，家里给介绍了几个工作，要么嫌薪水太低，要么嫌工作太累，皆是很快就不干了。

有一阵子她打算考老师编，专程问了我，我告诉她，以她现在的情况，不下点苦功是不行的。她巴拉巴拉说了一串理由，无非是要带孩子，没时间之类。我把聊天记录发给小表妹，其时这孩子刚刚开始工作，稍稍领略了一点人生的艰辛，说话终于带了一丝成年人的苦味。

她淡淡盖棺定论：想不劳而获么。我也想。

连她都觉得，这已是扶不起的阿斗。我于是没有再说。人各有志这话说得不对，不如说，人各有自己给自己的锚定的界限，她觉得她做不到，即便你认为她找的理由不过是借口，于她而言，那也是真正翻不过去的山。

早前几年，她尚未结婚的时候，常遭家人诟病，所说的无非是懒散，不上进，不肯吃苦一类的老生常谈。没多久，她便结了婚，老公是城里人，在非常好的地段自盖的房子，经济条件挺好。于是一家人便偃旗息鼓了。

这后来，我与她便逐渐生疏。如今她孩子已七岁，她婆家与我老家相隔不足一公里，但这么些年间我就去过两次。原因嘛，过来人都会明白。

那晚她细数了婚后种种委屈，与婆家间种种矛盾。这些事我也知道不少，甚至不大愿意听。

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早先还能陪我妈聊聊，如今是越发不愿意听了。

那晚引起我注意的，是她一连用了很多个“没用”“只有这么大能力”。是的，说的都是她自己。

她的性格从小便与我不同。我是看起来安静柔弱，内在虽敏感，却有我的坚韧在。她性子活泼好动，人又大方，不像我这样畏畏缩缩，一向比我更讨长辈喜欢。

但奇怪的是，她内心却非常敏感，甚至比我更甚，全家人都知道，同她说话，要多长几个心眼儿，不然一句话说得不好，她可以呕上好一阵子。

我虽敏感，却不大同别人计较。多数时间，我只活在我的世界里。

又说得远了。总之在我看来，婚前的她，虽然也没什么钱，但从无后顾之忧，大概也从没对未来有多少设想，活得单纯又快乐。

婚后，她生活的主旋律，便是与婆家作斗争。然伟大的马克思告诉我们：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在家庭里也适用。

她婚后多年，辗转换了些乱七八糟的工作，如今的工作，还是公公给她安排的。这几乎已经决定了她在婆家的地位。

偏她老公也同她一般无二。好笑的事，她老公的工作倒是我们家舅舅给安排的——这倒替她挽回了几分面子。

她的婆婆为人凶悍。她住着婆家的房子，做着婆家给找的工作，老公同她一样在家没什么地位可言。她同婆婆斗争这么些年，不过是让婆婆领悟到这不是个好欺负的儿媳，不至被按在地上摩擦，但受点委屈，也就不在话下了。

从前我虽知道她的家庭地位大概如何，但听她说话的口气，仿佛要跟她婆婆一战到底，硬气得很，便也以为她靠着一张嘴足以在婆家立足。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自己没用。我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不懂，她只是做不到。原来她有如此深的无力感。

她第一次来我家时，表示出对我深深的羡慕，说她若能有自己的房子，便不用在婆家受气了。

我告诉她，我每天工作多少个小时，如何失眠之类。她马上停止了对我的羡慕。当时我在内心大概还嘲笑了她，知乎里常常说起的，不愿意吃努力的苦，只好吃生活之苦的人，她能算个典型。

但如今我知道，她同我哥算是一类人，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境遇，只是改变太难了，他们本就能力有限，实在是做不到。

就好像让一个刚学会游泳的人去横渡长江。你能说努努力就行吗？

敢这样讲的人，大概都是自己没有体会。如今我却懂了。我深深记得两年多以前我从前单位辞职的时候，是如何坐在电脑前一整个下午，也写不出来一个知乎回答的。

我一个受过堪称国内最好教育的，读过几本艰涩的书，写过几万字论文的人，尚且如此。要求一个多年未读过书的人，拿起教材兢兢业业啃上半年，考个证，为自己谋个稳定的前程，太难了。

他们连拿着书坐一整日的耐心都没有。

他们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人生已走到这境地了。仿佛掉进了深渊，想爬出来，需要无尽的耐心与足够的力气。

但他们没有。

从前我以为他们对此没有知觉。原来不是。他们也知自己陷在深渊里的事实。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若是不知倒罢了。知道自己的处境，同时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岂非有些绝望？

阳光顺着百叶穿的叶片，一格一格爬进来了。一看这光的温度，就知道今天是个大热的日子。

此刻我有些感谢没有让自己陷入深渊的我。虽然我知道，我看起来，比他们辛苦多了。这辛苦是我自找的。我愿意活在这辛苦里，一直这样辛苦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