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有人来送饭么?”
“没…没有,既有丞相禁令,一虫一鸟都不敢飞过来。”
侯景满意地点点头,领着大队随从,踹开文德殿门,阴声怪气地高喊:“陛下!陛下!微臣来迟了,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给陛下送来饭食喽!…”未完,忽而一股恶臭冲进口鼻,随即嫌恶地拿袖口遮住,骂道:“怎么这么臭!”话刚说完,心中一惊,“遭了!莫非就这么死了!”也管不得恶臭,大步向床前赶去。
“哇”的一声,一名随从眼光只往床上一撇,随即吐了一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侯景看到床上的锦被布满了一层层或浓或淡的屎团和尿印,有已经干巴了的,也有——似乎是新近留下的,还在顺着被子的褶皱横流,间或粘在金丝帐幕上,只有腥臭的气味叫人能加以区别于珍贵的金丝。顺着秽物向上看去,一张枯木树皮似干瘦的老脸上,唯独嘴巴还在微弱地翕合,才能叫人确定这具僵尸没有完全死掉。
“老不死几天没吃饭了,还能拉得出来!”突如其来的脏臭多少有点影响到了侯景杀人的“雅兴”,不过萧衍究竟是没那么早死,心下也略感欣慰。
“陛下受苦了,陛下受饿了!”
“唔….额…”萧衍的声音如枯叶在秋风中沙沙地鸣响。
“陛下想吃点什么?”侯景早有预谋,悠悠地说道:“鳢鱼汤回味无穷,胡炮肉肥美异常,牛心炙含浆滑嫩,獐鹿肉甜脆香爽。”
萧衍双眼紧闭,嘴唇紧咬,痛苦地摇头。
“陛下莫非嫌肉食太腻?那么加些去腻的调料,蜜渍酱、 八合齑、酒蜂子则如何?
萧衍已经没有任何动作,只剩沙哑的干嚎。
“恩?那陛下想必是觉得独食无味,定要喝点什么?鹤觞酒天下不如,葡萄酒异域珍物,九酝酒香远溢清,酃湖酒古今独步。这儿有,这儿都有。”
侯景从随从那儿不断拿来酒肉,接二连三地在皇帝面前晃荡。再看时,两行清泪已经流过了萧衍枯瘦的脸,嘴巴微微张开,喉头哽动着,一切都说明了他早已饥饿不堪,唯有目光还在展示着悲愤和抗拒。
侯景暗骂:“这老东西真能强撑!”嘿嘿一声冷笑,从盘中抓起一块细嫩的羊肉,握在手里,猛地一按,摁在了萧衍的嘴上。
“吃啊,陛下,你怎么不吃!这可是上好的肋条肉,小时候怀朔常闹饥荒,微臣饿得面黄肌瘦,平日里做的白日梦都是由一块块的肉渣,一粒粒的米饭拼凑起来的。每次醒来时嘴角都会流出满脸的口水。有一次我醒来的当天夜里就偷偷地把主人家的羊给宰了,那膘肥体壮的畜生,我足足吃了两天!吃完后我哭了一宿,不是叹息肉吃完了,是在恨啊,我狗日的活得还不如一头畜生!”
“可是你呢?你是皇帝啊,你知道什么叫饥饿吗?老子饿的时候连马粪都吃,你还在守什么狗屁戒律荤腥不沾。为什么不吃?吃,你给我吃下去!我岂止是不让你现世得福报,我让你死后也要下地狱去!”侯景的面貌愈加狰狞,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恐怖,一只手死死扼住萧衍不断摆动的脖颈,另一只手张开成掌,将肉块不断地摁进萧衍的口腔。
任凭萧衍如何咬紧嘴唇和牙齿,细碎的肉末和鲜香的油脂终究是不可避免地从齿缝和牙间里钻入,像千万条小蛇涌动着,一触及干燥的舌尖,像是把山川也摇动,震倒了烛台上的星火,碰着了书桌上的书简、卧榻上的帐幕和桁架上的衣冠。让火舌狂暴着,冲撞着,激荡着!碰着了整个房屋的每一处瓦块和木钉,每一处血管和器官。
皇帝从形体到灵魂都在火焰里放纵地狂欢,舌尖代替了衰退苍老的双手,试图将侯景手中的羊肉整块地往嘴里卷送进去,它充满着年轻人才有的不满足与不知疲倦,舌头俨然已成了他全身最具活力的器官,源源不断地为自己胸中的烈焰输送着柴草和木炭,一座由信仰和尊严铸成的、坚不可摧的、无惧刀光和箭矢、强权与恐吓的铁屋,在火海中顿时融成一滩污黑的血水。而他的其余器官好像是脱节了,还未从饥饿的痛苦中摆脱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如他粗糙的老脸,半是得救后的欣喜,其余一半却是悲愤,是自责,是恐惧,是一切痛苦的本相。从他的口腔里传来的,一边是愉悦地咀嚼食物的声音,一边却是喉头哽咽着的痛苦的干嚎。
就在萧衍想要更加贪婪得索取时,侯景猛地把肉块扔于地上,看着萧衍鼻翼的浊泪,笑得抽回了双手,又对着身旁的近侍说道:“闻说陛下先时曾作《断酒肉文》,且自己诚意立誓,不吃酒肉,不食荤腥。我侯景是个粗人,想从陛下这儿学点舞文弄墨的功夫,素斋礼佛的善心,你替我念念,我也好当面向陛下指教。”近侍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老皇帝,心中中仍有余惧,定了会儿神扯着尖细的嗓子答道:
“弟…弟子萧....”
“念下去!”
近侍被侯景威吓惊得浑身一震,也顾不上忌讳,只得匆促念到:
“弟子萧衍敬白…啖食众生,是热地狱因,啖食众生,是大热地狱因,啖食众生,是阿鼻地狱因,啖食众生,是八寒八热地狱因,乃至是八万四千鬲子地狱因,乃至是不可说不可说鬲子地狱因,啖食众生,乃至是一切饿鬼因,啖食众生,乃至是一切畜生因,当知饿鬼有无量苦,当知畜生有无量苦,畜生暂生暂死,为物所害,生时有无量怖畏,死时有无量怖畏,此皆杀业因缘,受如是果,若欲具列杀果,展转不穷尽,大地草木,亦不能容受……”
“弟子萧衍,虽在居家,不持禁戒,今日当先自为誓,以明本心。弟子萧衍,从今已去,至於道场,若饮酒放逸,起诸淫欲,欺诳妄语,啖食众生,乃至饮於乳蜜,及以酥酪,愿一切有大力鬼神,先当苦治萧衍身,然後将付地狱阎罗王,与种种苦,乃至众生皆成佛尽,弟子萧衍,犹在阿鼻地狱中。”
“乃至众生皆成佛尽,犹在阿鼻地狱中!”侯景高声叫起来,“就是这句!”
“萧官家,阿鼻地狱是怎样的!我想请教请教。”侯景得意地问。
萧衍吃了少许羊肉,体力有了些许回复,神情却比之前更加委顿了,深陷的眼眶如泉眼不断有浊泪盈出,听着侯景明里暗里不断的侮辱,已无丝毫的威风去驳斥。他的眼睛里似有一座坟,缓缓将眼帘闭上了,棺木却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洞开了,从地狱里涌出千万只夜叉小鬼,要驱使着他承受着巨大的恐怖,去细致地、不厌其烦地描绘自己几万几亿年后常居的归宿!
他强忍着内心的绞痛,不似回答侯景,更像是对着佛祖忏悔犯下的罪过,也是对自己宣判死后无量的劫难。他答的不是旁人的嘲问,而是对自己的判词:
“阿言无,鼻言遮;阿言无,鼻言救;阿言无间,鼻言无动;阿言极热,鼻言极恼;阿言不闲,鼻言不住。不闲不住,名阿鼻地狱。阿言大火,鼻言猛热。猛火入心,名阿鼻地狱。”
“佛告比丘,此四天下有八千天下围绕其外,复有大海水周匝围绕八千天下。复有大金刚山绕大海水,金刚山外,复有第二大金刚山。二山中间,窈窈冥冥,日月神天,有大威力,不能以光照及于彼。彼有八大地狱。其一地狱,有十六小地狱。第一大地狱名想,第二名黑绳,第三名推压,第四名叫唤,第五名大叫唤,第六名烧炙,第七名大烧炙,第八名无间。无间地狱即是阿鼻地狱。”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萧衍痛哭着将《涅槃经》、《长阿含经》等经文里关于阿鼻地狱的描述诵读一遍。就在诵完的片刻,他看到,阴曹的阎摩罗王,十八大臣,上来了。地府的王站立在人王的两侧,让犯人代替法官自述无期的刑名。
龙床的另一头,却是侯景在狂乱地笑着,他走过来了,温言劝道:“陛下既已破戒,反正要下地狱,何不做个饱死鬼?死后受难,何碍于生前享福!”他提着一壶桂花蜂蜜,高高地举起,把壶嘴正对着床上的萧衍:“方才那次食肉,是我强逼你吃的,这壶蜂蜜,不算肉荤,只是些许腥物。陛下愿吃便吃,不愿的话我就这么放着。陛下一旦口渴了,饿了,只需张张嘴,我自然端端正正地将蜜汁送入陛下口中。”
萧衍死死咬住嘴唇,艰难地摆动头颅。可是枯朽的身体经过刚才一番酒肉的日润,胃里的天魔已经挣脱了护法结界,控制了他的筋骨、他的四肢,还要渗透他的根性,要将佛心驱散得一干二净。他的颌骨被天魔波旬用力拉扯着,关节里不断发出咯吱碎裂的声音,直到胃液要沸腾了,腱带将撕断了,罪恶的舌头才终于复苏过来,从深渊里咆哮着一路狂奔,冲破了干燥的口腔,撞碎了残破的齿壁,暴露在娑婆世界中,开始低贱地扭动身子,向侯景乞求着蜂蜜。
一丝甜香由上至下,由远及近,时间过了仿佛有千万劫那么长,如水中荷叶尖上的露珠,从昼至夜,又从夜轮转至昼,经历无数个清晨与黄昏,才得以摆脱莲叶的束缚,堕落在深水之中。萧衍睁开眼睛看到一滴一滴的蜂蜜,在舌尖上激荡开了涟漪,生起了千万朵鲜红的曼沙珠华,这是生长在冥界的花,三途河畔的死亡之花。如果说前次食肉是因他人强逼,佛祖或肯宽宥,那么这次食蜜却是自己造业了,只有曼沙珠华团团簇簇地开着,如地狱的熊熊烈火,烧灼着犯戒的舌尖,吞噬着造业的生灵。
在这将死未死亘长的间隙,恍惚中侯景与阎王的形象合二为一了。他的左右近侍一个个成了持着钢刀的夜叉小鬼,他双手捧着的羊肉,不是羊肉,是笏板,板后记载了自己一生的是非功过与善恶因缘,虽是背面自己,萧衍双目圆睁,一字一句,一事一人,却都看得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