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像鸟飞过我的山

郑重声明,此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些欲望直指天空的人,最终都会选择飞向山巅。

                                                  -塔拉‧韦斯特

            一

竹可走出身后的摩天大厦,没有直奔地铁站,忽然来了雅兴,想沿着海边,坐地铁二十分钟,走路四十分钟回到她的小蜗居。从钢筋水泥的大楼出来,城市的风铺面而来,湿润又冰冷,清凌凌的,感觉好舒服。前段时间,单位体检,可爱的戴着眼镜的医生说:“脸色过于苍白,有时间多晒晒太阳!”她不禁苦笑,回到那个摩天大厦,同事互相寻问体检结果,结果大同小异,医生建议是惊人地相似,脸色苍白多晒晒太阳。哎,不用说了,捆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之中,终日与空调为伴,体温像条蛇,凉冰冰的没有温度。

走在柔软的沙滩,脚步轻柔,心似乎温暖了许多。这段时间寒潮来袭,竹可的城市一下子冷了起来,南方城市的冬天,真的让她很难喜欢,看着温度不低,但是那种湿冷,冷透骨髓。不像北方的冷,北方的冷透彻、干净,更何况尽管室外温度可能达到零下四十度,但是室内阳光普照,暖气散发着治愈的气息,有如春天般宜人,屋子里亮堂堂的,鲜花开得正盛。强似南方冷湿得如穿着湿哒哒衣服,下班后蜗居在小窝,躲在厚厚的被子里,依然会瑟瑟发抖,何况她本是凉寒体质。

海边的风有些大,打在有些单薄的衣服,竹可感受到丝丝寒意。她是标准的北方姑娘,高挑纤细的身材,足有172的个头,皮肤白皙,她皮肤白得有些透明,有着剔透的瓷器光泽,一头有些卷曲的秀发,又细又长的柳叶眉,眼睛狭长明亮,鼻梁高挺,虽然不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貌,但是绝对称得上清秀佳人。那年她考上令人艳羡的学校,邻居单元的一位叔叔对着母亲一个劲地夸。哎呀,看到一个姑娘从门前飘过,袅袅婷婷,气质非凡,想只有这样的孩子才和那所学校相配,母亲回到家得意了好久,倒好像自己做了顶伟大事情似的,让她听着好笑。

城市里华灯初上,摩天建筑霓虹闪烁,五彩斑斓,光影倒映在大海里,白天蔚蓝洁净的大海,这时候波光粼粼,那色彩仿佛灵动起来,整个海面也仿佛有了生气,有了灵魂,睡美人般魅惑迷人。

小时候,竹可就喜欢海,喜欢海产品。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母亲单位对过就是中心市场,一楼是卖海产品的,一个个插着电的器皿摆在大厅里,蚬子、海螺、小鱼、小虾分门别类放在器皿里,随着鼓鼓的水泡自由自在地游弋。竹可和母亲说好去看海产品,她幼小的身子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看,怎么看也看不够,每次都是母亲下班了来找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全然没有嗅到浓郁的海产品腥臭味的嫌弃与不耐烦。

小时候,有一次母亲单位同事,几家租车去看大海,海水浑浊,大海开阔波涛翻滚,宛若把天地连接起来。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让小小的她彻底放飞自己,一下子就爱上了大海,返程的时候,竹可很正式跟大人建议,让组织游玩的李伯伯做单位领导,原因无他,因为李伯伯可以组织看大海啊。

后来,父亲去远方工作,给她录大海的声音,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她彻底沦陷了,那时候她就想,长大了择一城而居,那个城市一定要有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美。

海浪一下一下,一浪高过一浪,是要涨潮了吗?这时候海风吹来,吹得她衣服猎猎地响。来到这个城市三年了,她还是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陌生,有些惶恐,有些小心翼翼。这座城市常常给她一种感觉,好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不经意间就会把自己吞噬。自己只是城市的一缕游魂,一个陌生的过客,尽管她喜欢大海,喜欢有大海的城市,她还是没有办法很快把自己融入这里。

风更大了,竹可想不能再吹海风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有小心翼翼的保护好自己,她没有别人,得好好地爱护自己才是。

回转身,她踏上回去的路       

    二

竹可今年二十八岁,硕士毕业已经三年了。

回到屋里脱下外套,竹可顺手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在寸土寸金的国际大都市里,她的小窝说是微缩也不为过,捷克作家伏契克写的《绞刑架下的报告》里曾经描写监狱,“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那时候她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感觉监狱真是小,如今和她的小窝比起来,感觉也小不了多少,甚至比她的蜗居还要宽敞些。她的小屋,床、冰箱、洗衣机、淋浴、厕所,加上她的衣橱和卫生间,一共十四平。真是袖珍小屋呢!躺在狭小的房间,有时候她觉得仿佛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这间如星子一样的小屋里,如一粒微尘,很难让人找到。

竹可来到国际金融中心工作,是偶然,也是必然。硕士临近毕业时,她所有选择的公司都是顶尖的,所有报考公务员栏,选择的都是国家部委级的。同学说:“哎呀,那可是金字塔的顶级,望望就可以了,一两个名额,怎么可能够得上?”竹可不这么想,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要么不去,去就要去最好的地方。

竹可在选择就业地点、单位的时候,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尤其是父亲。大概率她可以猜透父亲的心思,父亲在北京打工,他很希望竹可考上一家北京的事业编、公务员之类的。一个女孩子,安安稳稳多好,北方的女孩留在北方,各方面都适应!在心里,竹可好几年前就否定了父亲的方案。她要逃离父亲的掌控,逃得远远的,那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整个求职过程,竹可过得非常辛苦,非常努力,非常压抑。求职期间,正是上海疫情猖獗,全城封锁,所有的面试都改成网上。那时候,竹可收到三份让她心动的office:一个是国家部委的公务员笔试通过,一个是境外的这家大公司,一个是某保险公司总部的法律顾问。

从心里讲,国家部委公务员是她最心仪的,原因之一就是听说待遇特别好,可以在北京分一套公寓,如果通过她会被派往国外工作,这个选择父亲非常排斥。谁知最后某个环节出了点问题,没能成行,她心里有些遗憾,父亲倒是松了口气。

第二个office就是她现在工作的单位,招聘方要求文理综合专业学生,竹可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大学,研究生读了法律,正好符合要求。她笔试成绩很好,面试成绩非常出色,她的面试领导出了一个很奇葩的题,竹可个人爱好栏添写了擅长背诵古诗词,结果那位领导接连出好几道背诵诗词题,那天竹可的运气出奇地好,所有题目对答如流,以大比分优势入选。以至于她到单位报到,很多领导打的第一个招呼就是“呀,背诗的小姑娘啊!”搞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如今,这个全程在国内读书的学生,竟然有机会来到境外工作,想想命运真是奇妙,这次真的是把她扔到一个全新的陌生坏境。

竹可想到第一次学习游泳,教练全程不管她怕不怕水,一把把磨磨蹭蹭在水池边纠结的她推到水池里,她手脚并用地在水里扑腾,呛了一口水,结果她竟然一举学会了憋气。

她来香港工作的时候,其实心里是充满害怕惶恐的,她可是连国门都没有出过的人啊!

一个人,背着个双肩包,刚刚从疫情严重的上海回家十天,就踏上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征程,说好了父母送到深圳,可是疫情突然严重,没办法,父母只是把她送到沈阳就折返了。她一身孤勇,毅然决然地出境了。那一刻,她没有时间思索,也许再给她时间思考前程,退缩了也不一定。

刚到香港,是母亲单位同事的女儿接待了她,那位姐姐只是把她送到宾馆,就回去了,她让竹可懂了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靠她自己。竹可先到单位办理了入职,然后要找房子,一个平民的孩子,哪里天天住得起宾馆。

那个阳光晴好的上午,房东联系她去看房。时间是上午九点左右,整条街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她跟在房东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走过那条街,来到那栋公寓。这时候给她的印象,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楼房是高层,她看中了静这一点,心里暗自琢磨,房子小点就小点吧,香港这地,恐怕都不能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了,这是真正的鸽子笼,或者鸽子笼都不如。好在静,她睡眠轻,很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最主要的是时间紧迫,旅馆马上到期了。她来香港时正赶上开学季,留学生太多,房源紧张,更何况,这房租价位在她的心里预期,还能接受。她想过了,只要自己赚钱,就不要父母一分钱的资助,于是她就定下来了。

到了晚上,她才明白,一切事情,绝不能被外表的溜光水滑所蒙蔽,一切都和外表看到的截然相反。

原来这条街是香港著名的酒吧街,酒吧街主要是夜生活,旭日东升的时候,整条街自然是静悄悄的。入住那天晚上九点钟开始,就听见酒吧里传来歌声,歌声嘹亮刺耳,加上乐器加持,一直到深夜十二点,依然热闹非凡。后来她听说,那里有法国人组成的乐队,到了夜里各种乐器齐鸣,伴奏着狂欢者的歌声,醉酒人的高声喧哗,让夜晚多了燥热与嘈杂。

这只是公寓外在环境,她的小窝也是绝不寂寞的,常常令她瞠目结舌。

小窝居蟑螂横行。蟑螂号称打不死的小强,她用了网上推荐的各种神器,与来势汹汹的蟑螂作战。神器不可说不神,然而它还是败给繁殖能力超强,前仆后继的小强。

蟑螂大有长期驻扎的趋势。

有了蟑螂,自然招致蟑螂的天敌壁虎,听说蟑螂是壁虎绝佳的美食,其实她超怕虫子,小时候看到胖乎乎的虫子蠕动,她都会尖声哭叫,浑身起鸡皮疙瘩。像壁虎这样的小东西她不仅是怕,更是心里恶心。

竹可观察,在她小屋安家的似乎是壁虎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

一天深夜,她忽然听到类似老头的“嘎嘎嘎”笑声,笑声尖锐,短促,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听声音不在外面,不在隔壁邻居,这声音似乎就来源于她的小屋,再细听,似乎就在她的屋顶。不时发出那如笑一样的叫声。

拿家伙什敲打,只是停一会儿,笑声又起,她最后败下阵来,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任由它笑。

那一宿的煎熬,真是酸爽,以后很长时间,都享受这种酸爽。

后来她了解到,那声音就源自她小屋的雄壁虎,求偶期的夜里,雄壁虎异常兴奋,夜夜笙歌,以求获得雌壁虎的芳心。

那声音,一直持续到那个季节结束,成了她夜晚无法入眠的伴奏。

都说壁虎是狠角,会断尾自救。她也是见识到了。那天她看到蟑螂屋上有只壁虎尸体,干尸旁边一截断尾。她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一只壁虎如何在蟑螂屋遇到险情,以至断尾自救也没能逃脱,她看到的只是战斗后的残骸。

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离家万里,让她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从意识形态到生活方式,租房只是她生活的刚刚开始。

满街的粤语,她丝毫听不懂,满街的英语,她这时候才知道,一向以英语自傲的她,学得竟然是哑巴英语。她想即使难听,也应该立即、马上、重新把英语捡起来。

饮食习惯不同,竹可最喜欢北方的饮食。在上海的时候,研究生食堂的伙食是集全国之大成,各个菜系都有,总有一款能让你吃得心满意足。香港不同,所有的食品几乎都是甜的,在她的感觉都是难吃的。最要命的,所有的食材都是昂贵的,看到食品价格,她就觉得心在滴血,那可是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元啊!

工作环境也要适应,她一个职场菜鸟,要和所有人打交道、对接,南北方差异,思维、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都会大相径庭,竹可在一天天适应与碰撞,这里没有她一个朋友,一个同学。有时候,竹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慌,焦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片陌生的世界,她寻寻觅觅到底在寻找什么,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三

心里学家阿德勒有句至理名言,“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来治愈。”

忽然竹可找到答案了,千里万里,从北方跑到南方,她无非就是要逃离父亲。近一段时间以来,母亲电话里总是有意无意地给她描述家乡的美食。什么赤峰砂锅居的火锅真是好吃极了,擦拭得亮堂堂的铜火锅,生着红彤彤的炭火端上桌,火锅里装满丸子、烧肉,酸菜、粉丝、大虾。丰富的食材,满满的冒着腾腾热气的一锅端上来,烧肉是五花三层,软烂好吃,丸子是紧致的小肉丸,酸菜在铜锅里已经变得绿油油的,夹一口,甚是有食欲,是正宗的东北味道,是几代东北人的最爱,不用吃,光想想就会流口水。这个季节,吃火锅,正当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对极了,冬天的火锅就是这个感觉,这个味道。母亲讲那个家乡清炖鸡,那个黄中透着清亮的汤一直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吊炉烧饼羊汤,烧饼的表层镶嵌着密密麻麻的芝麻,芝麻烤得又酥又脆,咬一口,满嘴鲜香,喝上一口羊杂汤,这感觉,怎是一个好字了得。

竹可天生就是一枚吃货,从来她就抵御不了美食的诱惑,可是想到父亲,所有的美味都没了味道。心一下子压抑得难受。想想家的温暖,想想她的小蜗居,想想家乡的美食,想想父亲阴郁的喋喋不休的样子,她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春节还是不回家了。她有些怕,千里万里,她怕收获的是失望,她不想再给自己稚嫩的肩膀加担子了。

竹可的父亲母亲,父亲蛮横强权,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母亲懦弱,毫无底线的包容。父亲做什么都是对的,母亲跟她讲,你父亲从小没爹,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家人的关系,怎么爱老婆孩子。但是他心地善良,他是爱我们娘俩的。

父亲心地善不善良竹可不知道,在她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一副大嗓门,喋喋不休地骂母亲,一点家务活不沾手,除了挑剔还是挑剔。

特别是父亲失业,在家学习准备再就业那几年,母亲上一天班,家里的饭菜必须等到母亲回家才做,一个不合口味,父亲就会“啪”地一下把碗筷一摔,大声责骂,他的骂特别有理由,谁让母亲做得不好,做得不好责备有错吗?母亲只是无言承受,她只关注蛮横的父亲情绪,竹可在一边,又是害怕,又是难过,那时候她那么小,唯一的想法就是快快长大,长大了一定逃得远远的,永远不想再听到父亲的声音。

那时候,她最喜欢外面的世界,最喜欢母亲带她去公园,到了公园她玩完这个,玩那个,就是不想回家。

竹可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母亲来电话了,这个时候,她不想接,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知道母亲心里想的是什么,过好自己每一天,珍惜每一天属于你的时光,好像她是啥也不懂的小孩子。有时候她觉得母亲可怜,为什么不强硬一点,对付父亲那样的人,只有你更不讲道理,更蛮横,才可能战胜他。或者为什么非要和他捆绑在一起,母亲不是也是大学学历,有自己独立的工作吗?甚至父亲失业的一段时间,都是母亲在供养着父亲。很多时候,她想问母亲,你不仅有丈夫,你还有女儿啊,丈夫已经是成年人,他可以抵御外界的风雨,为什么不为女儿想想,她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一个好不好。

电话孤独地唱了一会儿歌,小屋又重回寂静。朦胧中,竹可想起一件前尘往事。

那年,父亲终于专业资格证全科通过,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周末父亲要去远方打工,母亲收拾行囊送父亲。母女把父亲送到客运站,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竹可忽然很高兴。回到家里,母亲收拾晒好的被褥,她竟然欢快地唱起歌来,母亲红着眼睛向她吼,她讪讪地停下来,心里不明白母亲为何不高兴。那一刻,她是真的很高兴。

竹可对于母亲,真的有些不理解,有些埋怨,好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呢?只要不出轨就是好男人?

竹可喜欢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日子。那日子是很舒服的,母亲放养式的宽松和父亲在家时完全相反。竹可是一个喜欢文字的孩子,母亲完全给了她一个读书的环境,家里定了好多适合她读的书,母亲单位旁边就是小县城的图书馆,每天放学,她都会去母亲单位等母亲下班,母亲在图书馆给她办了书证,每周借阅两本名著。单位大厅的木椅就是她专属的座位。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早早地在母亲单位完成学校作业,然后就是独属于她的阅读时光,世界名著,中国古典文学《三国演义》《红楼梦》都是在那个时候静静地陪伴她,给她滋养。

竹可是个安静的孩子,有书陪伴她就什么也不需要。母亲说,你负责自己的学习,我负责赚钱养你。母亲从来不操心她的学习,她自己轻松完成自己的学习,就开始她的读书。

竹可觉得和母亲相处很愉悦,母亲不善说教,即使母女有点小摩擦,母亲讲不过她,就笑着和她说对不起,她还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了。

竹可不喜欢节日,尤其是过年,那样父亲就会回家,就会打破家的平衡和温馨。父亲回家她就沉默,一句话没有,她觉得父亲就像一个炮仗,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火星,就会把他点燃,“嘭”的一声把所有的好气氛炸得面目全非。

忽然想起她的乒乓球,很大程度上,会打乒乓球在应聘时是她的加分项,可是乒乓球却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酷爱乒乓球,他不仅自己打球,还要求她必须跟着打球。家里客厅不装修,一面墙就是她的乒乓球训练基地。刚开始让她练习颠球,从一颠起来,后来她颠得越来越熟练,竟然一次颠500都不落下来。

那是小学几年级她忘了,县里要举行小学生乒乓球比赛,县里各个专业乒乓球教练都摩拳擦掌,要大显身手。父亲那时候在北京工作,利用周末时间一定赶回来,一定抓住那点时间训练她。父亲租了一个台子,一有时间就抓着她去训练。乒乓球室很小,父亲全程黑着脸,“重来,重来。”竹可在心里就是对父亲有种恐惧,父亲的声音就像魔咒一般,让她不会思维,手脚冰冷,打出去的球也像喝醉了酒的汉子,东倒西歪,没个准确的着力点,惹得父亲大吼大骂,父亲越骂,她越不会打,很多时候,母亲送饭来,就看到父女在顶牛,这边立着一个,那边杵着一个,母亲就打圆场,勉强吃几口饭,接着打。有一次,竹可同学看到她的训练,怯怯地说:“你爸太凶了,真吓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里子面子全没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想乒乓球,梦里想起乒乓球,手臂都是挥拍的动作,手脚冰冷。

那次小学生女子单打,竹可不小心得了女子单打第二名,让父亲得意了许久,其实她想跟父亲说,那是他的第二名,她根本不稀罕。

竹可最怕的节日,就是过年,她怕父亲回家,一想到回家,她就特别难受。那个腊月,她和母亲说,“告诉我爸别回来!”母亲生气了说:“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啊?过年不回家去哪啊?”她一下子心头火起,拿起手机就摔出去,气冲冲地说:“他回来吧,我走。”高中的一个晚自习以后,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她下楼就躲在小区的树丛中,眼看着母亲追出来,一圈一圈在小区里焦急地呼唤,独自跟她说着道歉的话,她就在树丛里听着,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夜已经深了,母亲还在深夜里寻她,到夜里十一点多,她终是不忍心,默默地喊了一声“妈!”,跟着母亲回家了。

竹可常常想,父亲从小家境贫寒,没能读上他心仪的大学,一直都是他的遗憾,他把名校梦加注在她的身上,那天,竹可跟母亲说,“我只有考上好大学,才是我爸的女儿,我怎么样都是您的女儿。”母亲摸着她的头说:“哪能呢,你爸也是爱你的。”父亲也是爱她的,但是父亲的爱有毒,她一想起来,就心里不舒服。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她是很高兴的,虽然不是自己最想读的大学,但是也是响当当的九八五院校。本来上大学,她不希望父亲去送,她知道,只要有父亲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那天父母把她送到宿舍,父亲有恐高症,母亲爬上高处帮他铺床,可能是铺的不是很平整,父亲在下面看着,忽然嗷地一嗓子骂起来。那一刻,她觉得丢脸死了,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

竹可觉得,她的整个大学生活一点都不开心,是父亲在她刚刚开启新的生活的时候,给她的大学生蒙上一层阴影。

大学最后一年,竹可的身体出了问题,父亲辞职去学校陪她,这一次,父亲听从了她的意见,跨专业考研究生。

父亲的陪伴没有让她体会过轻松快乐,想发她越发紧张,紧张得那一年月经紊乱,最后停经了。

好在命运垂青,她以绝对优势考上了心仪的研究生院校

    四

当你渴望自由的时候,你当像鸟飞过你的山。

竹可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向上走,想找出一条自己的路。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有时候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可是她终会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学竹可学习的是建筑设计,学着学着她就学腻了,每天她的同门同学非常勤奋,熬通宵是经常的事,她就不习惯熬夜,终于是熬病了。

适时地转弯,她选择了法律,她觉得她的思维方式和法律贴合,读研期间她组织的公开课,让同学赞不绝口,她还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这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回了自信。

竹可慢慢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你成为谁,无论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它一直在你心中。不是在香港,而是在于你自己。回到上海,甚至回到你家乡的那座山,都不会改变你是谁。那可能会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甚至也会改变你对自己的看法——即便是黄金,在某些光线下也会显得晦暗——但那只是错觉。金子一直是金子。

她一直在前行,来到香港更是如此。她很孤独,她很孤单,有很多时候她的情绪不稳定,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就会想起父亲,就会埋怨父亲。她对自我有时候没有清晰的认识,有时候概念模糊。她的情绪总是变化的,波动的。

竹可用很多说法来评价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教育。每个词后面都是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长这么大,一些直觉一直在教导竹可一个道理;只有依靠自己,胜算才更大。

所以她要不断努力。学习粤语,学习英语,考证,读书,交朋友,做义工。真正的挑战在于找时间学习,善于学习。竹可认识到:决定你是谁的最强大因素来自你的内心。而不是父亲的定义。

“叮铃铃”电话又响了。铃声带来了一些北国的哀愁,仿佛一层薄雾,此刻给阳光照着,慢慢地融化了。

竹可接起电话,内心清明起来,我当像鸟飞过我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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