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故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我至今没能给她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在我目所能及足所能至的地方,从未看到一座高山,一条大的河流。连云港的花果山是很有名,然而离我太远,我也从未把它看成家乡的骄傲。每次走出家门,极目远眺,只是一片茫茫的原野,随着目光延伸,与远方的天空逐渐地交接了,融通了。这片小小的平原就是乡民日日耕作的地方,我曾经那样排斥这种生存方式。
到了江南好长时间了,看过长江的恢弘浩淼,太湖的万倾碧波,最初的那份激动与欣喜,还有被它激起的豪情,都逐渐的平淡了,曲径幽栏,小桥流水,却在忧扰着我的内心,我怀念故乡的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实在太小了,在县地图上都找不到她的位置,这条小河贯穿我们整个村子。河宽五六丈,由南向北的流淌着,她安静恬然。在我童年的时候,她还要宽一些,且河里长满了苇子和蒲草。春夏时,满河青翠,郁郁葱葱,。小鱼在苇根下游耍,小鸟在莆叶间唱歌。秋冬季节,苇花满天飞,割完芦苇,满河都是齐崭崭的苇根。我总喜欢用手轻捋苇花,苇花柔柔地,凉凉地,低眉顺眼地从我手心里滑过,又立即弹起,这种感觉就如托起村姑那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
五六月间,蝉声激越,清风轻拂小河清丽的颜面,芦苇婀娜摇曳,如同舞着的少女,而这时总有一群女人在河边洗刷东西。家乡人喜好养蚕,女人们洗刷的大多是蚕具。她们身着短裤或高挽裤管,站在浅水的地方,河水从他们的腿脚间恬静地流走。一摞摞的蚕具,往往要洗上一两天。黄昏拖长了荷锄归家的男人们的身影,一到河边就招呼自家女人:回家做饭了。男人们一伸手就把女人从河水里湿淋淋地拿了上来。放学的孩子们也凑着热闹,在河边绕着洗好的蚕具追逐玩耍,等待妈妈一同回家。孩子们的欢呼尖叫声,惊起一只只归巢的小鸟,这时,暮色也逐渐地浓了。
而使我最高兴的莫过于万木凋零的冬天了。冬天是枯水期,可以看大人们捕鱼了。河水退了,约有小半篙子深,苇根齐崭崭的到了河面上,大人们照例拿了铁铲,把鱼较多的地方拦成几段。用绳子撬起一只农忙时用的笆斗,便开始捕鱼了,这是一种很原始很简单又很管用的方法,把水汲走,就剩下鱼了。两青壮小伙扯着绳子,笆斗上下翻飞,半日功夫,一个水塘就见底了。“这儿有一条”“这儿还有一条”我们欢呼雀跃着,从这岸到那岸,看哪里的鱼大鱼多。大人们总是光着脚到冰冷的河水里去抓鱼,我呵着已经冻肿的手,问他们:冷吗?大人们嘴里一边冒着热气,一边说:傻小子,鱼头有火哩。鱼头有火,年少的我感到很奇怪,就盯着一条大青鱼的脑袋,等着它冒火,还用小树枝敲了敲鱼头,可是等到它下了锅,还没看见它从脑袋里冒火。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们家乡的俗语,意思是捕鱼的时候,人们是忘记冷的,河里就像有个炉子一般。
再后来,我上学了,每天都从小河的石板桥上过。在课本上学到孙犁前辈的《白洋淀纪事》,就一直认为,村里的那条小河就是一片小小的白洋淀。而我心目中的这片白洋淀正在慢慢地饱受病痛的折磨,她瘦了,她孱弱无比,她不在丰盈了。
不知从何时起,村民在冬天的枯水期总是不停地把河里的淤泥担上来,堆在岸边自家的责任田里,地是变宽了,河面却在不断地变窄。人们也不需要下河捕鱼了,在街上就可以拎回几斤乃至几十斤的鱼了。河水在逐渐地恶化,不时有死猪死羊在水面上飘荡,使得路人掩鼻而过。
我时常心痛小河的遭遇,每个暑期,我都要在小河边坐坐走走。
曾经在小河里涣洗衣物的婶婶们哪里去了?
曾经在小河里弯腰侍弄自己秀发的姐姐那里去了?
还有喜欢捕鱼的伯伯们呢?
小河憔悴的不在产鱼了,只生着一些张牙舞爪的龙虾。孩子们用蛙肉在乐此不疲地钓着这些笨家伙。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依旧不能给小河带来一丝慰藉。
小河的水,泛着惨淡的绿光,再也没有人到河边洗刷东西,就连一双臭鞋都不愿拿到河里去洗。小河与村民的关系远了。我知道这是环境污染而造成的,可是我却无法对那些土生土长的憨朴的农民们讲什么环境保护,他们的天性有善良也有麻木。他们绝不是有意识的糟践这条曾经美丽过的小河。
村里的老人总在说,畜生死了别扔到河里,河里有神,河神爱俏哩。当小孩子往河里扔砖头瓦砾时,老人会说,砸了河会瞎眼的。那些自诩懂一些科学的人总是不屑一听。我却相信,这是一条天理,是用现代文明无法诠释的天理。
故乡的小河啊,也许若干年后,你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知道你的诞生,也没有人记住你的消亡,可是你曾经美丽过,哗哗流淌的声音,还响在一个江南游子的耳边,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童稚般的眼睛注视着你,怀念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