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猪大哥说，如妈妈果然背了债，我们理应承担一部分，拿钱出来帮助还了，也是应该的。省得父母睡不安稳觉。猪大哥却说，你听她掰？分分钟，她能编很多故事出来。你也信。她就是想出去挣钱了，用她的话说就是，自己挣钱舒坦花，不靠儿子媳妇拿。
她不帮我们带小孩，那是她的自由。一个人是无法强迫另一个人的。实在不行就送去上幼儿园呗。儿子于是一岁半就送幼儿园去了。大家都乐得轻松。
她叫你交生活费，就交生活费。她说负债，就主动承担，不管真假。我不想跟她吵架，从一开始我家就欠了她们人情。后来住一起时的几年里她对我非常照顾，伺候月子，照顾小孩，从果蔬到衣袜鞋帽，她都给我买过。她对我的付出多得，让我愧疚。我时常在想，假如她老了，我有她对我那样吗？以一还一，还得起吗？我时常怀疑自己。怕因为中途的任何一点小事，我就会对她不好。我们对自己的父母很宽容，就像自己的父母对子女，吵架再厉害都过得去。可我时刻要记得她的好，怕自己生了区别心，而忘记了，变成我大舅，舅妈对待我外公外婆那样，生养之恩，绝交了一辈子。连他们的子女都不准认他们的爷爷奶奶。我外公外婆多好的人啊！为什么人在自己的利益面前，选择忘恩负义？
每个人的好都是一颗糖，吃完就没有了。但君子不忘人恩，我大概想做个女君子。
我婆婆算是个民间传奇女子，她在未出阁前就是一个大队的妇联主任，原本大字不识，上夜校，上得能写信了。那时候的妇联主任，被派到民兵连训练过，抗过抢，打过双驳壳。
处了十几年后，我知道她很要强，脾气不好，爱骂人，我公公以及孩子们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当然我也被她骂，骂得不敢还嘴。 她时不时的一个想法不对，会跟你玩政治斗争。今天拉拢一帮人，明天排斥一帮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早不从政，她依然玩得游刃有余。她爱笑，她真诚，她到处施人恩惠，以及对我好，是真的。另一面也是真的。
我从未想过跟她斗法，也斗她不赢。
这么静静处了十年，相安无事。
她和弟媳却为了带小孩这事，发生了数场战争，差点到法院去断绝关系。
小儿子也是她亲生的，是她的心头肉，我知道她很努力要一碗水端平，即使怎样，她都努力维护着。
前年建房。为了分宅基地，没想到我们又吵了第二架。
当初说好的，用捡丸子的方式决定村口和村尾两块地的归属权，用来给我家及他弟弟家盖房子。村尾在北面，村口属于南面。婆婆自己晓得看点风水，私下对我们和他弟弟说。我们现住这个村北边，灵气好，这块儿所以叫龙头树，龙气灵气都在这儿。所以我们家才生了村里百年来的第一对双胞胎。
我听了不以为然，只是笑笑。心想，我家那边有双胞胎啊，大家都信遗传基因。我弟弟弟媳就很信这个，决定要这了村北的地盖楼，他那么说，我们就告诉他，没关系，随他选。
临到批土地使用证，叫了人来测量，结果她们都没准备钱。也许因为之前她们跟婆婆吵得有点过分。婆婆就没有给他们垫付这个钱。
睡了一觉醒来，他们就变了卦。说为了都不吃亏，家里的田地全部都对半分。我婆婆被小儿子媳妇一说也觉得有道理。转头就跟我们说这个事，没有商量，是通知。首先确定将向南这块村口的地一分为二。我们也同意了。
这块地一头方正，一头略尖。分不均匀。
公公写了纸条，说抓阄。让他们先抓，他们怕手气不好，会吃亏。我抓，我就抓了自己面前的。结果是她们想要的方方正正的这头。我婆婆一边说我手气好，一边想用人力，为她小儿子多争取一点。
那段日子，他弟弟一女儿出了事故，夭折了每个人都痛心不已。他们小两口，天天到婆婆那里哭，说她们运气不好，自己人更该把好运让点给他们。婆婆觉得我心软，天天到我这里哭。
我说妈，我在家里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家我做不得主。要是猪听我的，也不会在赌博的泥坑里，或其他坑里扑腾那么多年。
她依然跟我来哭。猪大哥就说，村口的地我不要了，他们争就给他们。我们还是要北边龙头树的地。儿子却不同意，儿子说在这边盖房子他怕，因为靠近了墓地。进进出出都看得到，以后他们家都不敢回。我说，你弟弟他们变卦好几次了，现在他们说的是所有的地平分。她们一闹就又变更，就巴不得你全都不要。
猪大哥固执的退让了，想在村北独盖一栋宽敞并带院子的。十岁儿子说，要盖了，就给你自己一个人住，我两都怕鬼。
我不想参与他们的争执，这个家里的事，这个家里的男人们去决定。
婆婆再次找我哭，她说，你们都不退步是要把我逼死啊！你们有罪啊！不同意，我，我就出去死了，死在外面谁也不给你们看到！你们说，如果没有父母，你们长兄如父，不得养大他，不得给他娶媳妇？
妈，我真的做不了家里的主。以猪大哥的脾气，我要乱拿了主意，还不得死在他手里？我也两个儿子，万一以后他们大了懂事了，对这个决定有意见，我不得死在两儿子手上？
她转回话头又说，我就去死，我就去死，你们都有罪！
我气不过了就说，虽然我当你是亲妈，但我亲妈会这样吗？亲妈！
我亲爸亲妈对我评价很高，她们从未说过我不孝有罪。
若你有什么事，第一我没骂你，第二我没打你。第三，我没让你去哪样。要说逼你了，有罪，那是你两个儿子有罪啊！
那些天，我陷入抑郁。我因孩子被情感捆绑而待在婚姻里，充满绝望。你所有看重的感情，都是表像，一层一层撕开来，都是错的。
她对我好，她拉拢我，她也管束我，她在我进去她们家庭时，不让我跟村里人来往，怕别人背后说她坏话，怕她家的媳妇听信别人的，而跟她吵架。
这么多年，我都退让她，退让家里每个人。退让时我对自己说，她平时对我不错。退让时我对自己说，他曾经很爱我，也许我都没有回应或珍惜过。当时只道是平常。却不知道人生多变。
这之后，好多好多天我都避着她。同在一个村里，她走路出门也避着我。不相见，相见烦。
我记得前几年聊得投机投趣时对她说：妈妈，等你老了跟我住一起吧，我太喜欢你了。那时候我跟她一起做高粱糍粑怀旧，我自己吃得勉强，吃到想吐。她却说好吃，她说她们那年代把高粱捣出一层皮，筛出去，磨成粉就很细嫩，煮了高粱饭也好好吃……。
那些天我就很厌倦她，脑子里全部是她的缺点。
我心想，完了闹僵了，回不去了，我就此可能变成我舅舅舅妈那个狼心狗肺的样子。
那天有人找她有事，她出门了大概。邻居就来问我说，唉，你婆婆呢？自来水公司的来给换水表，看装到哪里。
噢，我打她电话问一下哈。
我拨通电话，恐她不接。因为我们五天没见面说话了。
响到四声后，我想挂断时，她接了。我跟她说事时，听到她声音哽咽。多少年里，我们算是了解得很了，我什么脾气，她什么脾气都一清二楚。
在旁人看来，特别是我弟媳妇看来，我婆婆是怕我的，她是个什么事都能将别人军的人。可她也有我脾气急了让着的时候，她关心我饿了没有，电脑手机用久了对眼睛不好，等等许多细小的事。
我好像没怎么关心过她，也没给过她什么。她六十六岁了，好像还很能干，什么都没让我们负担过。建房子的时候，两个儿子各给了十六万。他们就是出去打个工，有个积蓄却不用来防老。我曾叫她，有钱要用来防身。万一有个什么急用，我们拿不出钱来呢？但她总是尽其所有，这让我永远觉得亏欠她。 我偶尔忍不住劝自己不要这样，她是对自己儿子好，对她孙子好，我是附带品。她会不会单独对我好。他儿子不爱我了，如果离婚，她会不会对我好，会不会站到敌对面去。我猜想她们会说，你傻，儿子是自己的，儿媳就不是自己家的。穷人离得起婚？
也许我自己当婆婆，我可能做不到那么好。我可能跟儿媳妇们，会处得关系很淡，能不帮忙绝不帮忙，能不介入他们的生活绝不介入。能不干涉孩子们的事，绝不干涉。
儿养大了，媳妇儿有了，能在他们生活里退场最好。都各自自己过自己的。但是谁知道呢？我们活这一世大多都是，用自我牺牲，成全他人在活着。真正为自己的寻求到意义，找到真我风采的人那么少。即使有，早被世人，归纳为自私和异类。那时候，我会倾其所有为了照顾孙辈，看儿子儿媳的脸色度日吗？
换了角色，我会被认为凶，且有城府吗？还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