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里的老嬷

潮汕老巷里的墙像泼上了浓墨,青苔从墙角爬到半腰,悬在墙钉上的吊兰绿绿葱葱。老嬷拿着葫芦瓢从水缸舀水,踮脚浇花,水哗啦啦从陶盆底漏下来,顺着墙根流进沟里。哪怕30载过去,这个场景依然清晰。

她是我的外曾祖母,是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在潮汕,我们唤之“老嬷”。老嬷穿着深灰立领唐装,盘扣从领子斜扣至腰肩,银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盘成发髻。现在想来,她的优雅一定是在岁月中淘洗出来的。

从我记事起,老嬷就独自住在长长的老巷中。潮汕老屋多有阁楼,老嬷的屋子却没有,抬头便见高高的斜顶和深褐色的房梁,一格小天窗打下来的阳光,就能扬起一束放肆的灰尘。屋内雕花木床、嵌着椭圆镜的梳妆台靠着东墙,挂着铜锁的衣柜立在北墙。两张掉漆的深棕色木椅磨得光滑,中间放一张小茶几。老嬷不生火做饭,屋内也并无炉灶,只有一个小炭炉煮茶。老屋不大,却显得空空荡荡,声音大点都能听到回音。当我第一次学到“余音绕梁”时,想到的就是老嬷的老屋。

九十年代的北京亚运大海报糊在北墙。邓亚萍挥拍的瞬间在左上角定格,孙淑伟蜷身翻腾的姿势占了大半版面——其他运动员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大海报色彩明亮,占了墙面的三分之一,也许是为了遮住斑驳的墙面,也许是为了增添老屋的生气。

潮汕家家摆着茶具,小茶炉也总是红火着。工夫茶对孩子来说并不讨喜,“铁观音”太浓,“单丛”太淡,但老嬷的冲罐倒出来的茶的却是甜滋滋的,清甜直奔心田。打开茶盖,原来里边泡着半个罗汉果,对儿时的我来说,这简直是神仙般的好东西。老嬷的圆铁盒里总装着神秘,有时是甜橄榄,有时是“罗的”糖。“罗的”是一种圆粒小饼干,饼干上粘了一小摄糖花,糖花五颜六色。要先吃饼还是先吃花?——这个问题大概是童年里最大的烦恼了。

小舅舅有时在这里做木工,推刨子最有意思,刨花打着卷儿蹦出来,堆得像小山。老嬷反复叮嘱我不要在旁边乱摸乱动,但我可抵挡不住刨花的诱惑。有次碰到刨刀划破了皮,深刻体验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忘了哪一年的冬夜,我陪妈妈到朋友家,顺道拜访了老嬷。我们几次起身要走,老嬷几次说“再坐坐,再坐坐。”我们都知道她绝不是客套的话,是真心的挽留。终于,我们要走了。老嬷起身拖着藤椅,佝偻着腰走到巷子里,坐了下来。她说:“你们走,我就坐这儿看看。”我想着我们的背影在巷子拐弯处消失,老嬷会多么失落——便希望我们的步子慢些再慢些,巷子长些再长些。可灌进巷子的寒风凛冽,我又不忍单薄的老嬷在巷中吹风。年少的我第一次心里有了纠缠,不知该加快脚步,还是放慢脚步。

犹记得那是手工编织流行的年代,十岁的我已从妈妈处学得编织的功夫。忘记了是什么机缘巧合,也许是老嬷过生日,总之,妈妈说要为老嬷织一条围巾,我兴高采烈地领下了这一任务。当银灰色的围巾缠绕到老嬷肩上,她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她拄拐走过整条巷子,她逢人便说:“阿妹织的,阿妹织的。”

最后一次见面在舅公家。我和舅舅借完书说要走,她从藤椅上起身说:“坐坐再走?”我晃了晃手中的书,笑着说,“下次。”

后来,我知道,不是所有的见面都有“下次”。

多年以后,当我喝着罗汉果茶,当我看到吊兰,当我看到唐装上的盘扣……那些关于她的记忆总会被唤醒。我才知道:她在我年少的心中种下了很多种子。关于优雅、关于孤独、关于纠缠,还关于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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