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是位极其讨厌当老师的老师,自述因为想学法律,高考前一个月由理科改学文科,后来因为分数统计错误,错失西南政法,念了中文系,在那个年代,毕业分配到中学当语文老师。
律师(或法官)和老师的共同之处大概就在于……需要些口才?大概因为心中有怨,我听她讲的最多的就是:诶呀,我是个不负责任的老师,因为我不怎么布置作业,上课也胡说八道为主。
然而颇神奇的是,她可以将全年级语文平均分最低的一个班(非重点班)教成全年级(包括文科重点班)第一名(全班最高分仅差年级最高分2分),另一个班考第二名,她本人因此绩效工资加成最高。
大概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负责任,于是我读高三那年她不肯教我,非要另个老师来教。我觉得那位老师教的不好,作业一大堆特别耗时间,于是她便叫我不用做了,做也白做。(教师子女的特权)
前几日,她毕业了十年的学生叫一班老师回去母校聚会。她的学生都爱找她聊天,都记得她当年在课堂上胡说的段子,她老人家连学生名字都不记得。学生都很体贴,跟她握手时皆先介绍自己的名字(她回家还是忘了),因为当年上课时她交代过,毕业后一定要介绍,因为她一定会忘记学生名字。
他们还说,当年她特地会跟学生说,你们体育课后这节语文课,半堂来休息,休息好了再上余下半堂,这半堂也以随便说说为主,轻松放松。但她当年跟我说,是这样她也可以省点口水,少说20分钟。
学生们都说,到了毕业十年时回想,当年所学,最重要的,便是语文和英语。想来也是,语文是教说话,写文章,看书,这是一切学科的基础,也是与人沟通的工具。
家母提及自己的学生时,不管他们多喜欢她,还是会跟我讲,她给他们轻松,是为了给自己轻松。
最近选修基础光学课程,授课的老师是位相当年轻的教授,未料想却是相当钻研如何教学,每周课前都会推荐两本他认为有益学习的非光学相关的书籍。
其中有一本史英所写的《教育上的一些想法》(相当难买的一本书),在搜寻购买渠道的过程里,了解到了史英本人和台湾教改运动相关的资讯。
史英本是台大数学系的退休副教授,因为对台湾教育的不满,自己及友人创办了人本教育基金会,任会长,并积极游说教育部门推行自己的“教改”,从而引发了台湾教育的大变动。他所推行的就是人本教育,主要的举措是禁止体罚、扩大升学等一些以学生为本的政策。
结果,这教改受到相当多的抨击,一是加剧了贫富家庭间的教育差距,二是出现了校园霸凌新问题,三是基层教师(特别是中学老师)压力陡增,四是扩大升学导致学生素质下降,五是史英本人和政界过于亲近被批评是以教育做幌子为自己牟利(因他不是教育学老师)。
有找到三篇摘自《教育上的一些想法》中的文章,是史英谈师范教育改革,基层教师如何保持教学热情,和他对体罚的看法。
另外有看到在FB上转发过万的批评史英教改的长文,主要观点不外乎我上面提到的五点。还有台大MOOC执行长亲自掐他的驳论文。
看了那么多说法,包括史英的,和反史英的,由此想到我自己所经历的教改。
在我读书(基础教育12年)的时候,所经历的教改有两件,一件是扩大招生,一件是素质教育。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高考还需要预考,等我高考时已经不限制报考年龄,所以当时会有很多退休老人考上大学的新闻。我的家乡大学毛入学率超过90%。当然和台湾不一样的是,台湾是通过增办私立学校(包含大学)的方式,我们是教育部多派招生指标和公立大学开设民办学院(师资共享)的方式。
素质教育则是每个人都要学习多种多样的课程,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当三好学生。(我本人因为体育成绩不好经常没法当选)这是我们这一代学生所经历的。这素质教育发展到现在,是每个人都要学特长,绘画乐器舞蹈什么都好。这就和台湾社会担忧的一样,寒门学子要想取得更好的成绩变得越来越难,因为素质教育要烧钱。前两年网上有篇文章《寒门再难出贵子》就是描述这种现象,变得越来越如俗语所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当然,体罚也变成了不可能。我记得初中时,班里有位大哥(家庭环境不好),因为不听话不好好读书,是班主任常打骂的对象,我自己也有好多次被罚抄的经历(因为我常默写不够分)。后来如果老师体罚学生,可以直接打教育厅的举报电话,老师根本也不敢这么做了。
在pixnet上有篇教育系学生写的这本书的读后感,他对史英的一些观点是不屑的。譬如他认为不是所有老师都要胸怀奉献教育事业的伟大理想的,因为说到底教师也就只是一份职业,基层教师的薪水不高不低,若挣的再辛苦些,好些人要另谋出路了。但他也有反省自己的所为所想,譬如说理是否有爱而使人信服(提到的例子是学生不能染发而老师可以),譬如怎么让别人接受自己的作为。
YTB上有史英为基金会的人本教育课程招生而录的问答,其中他提到人本教育给基层教师带来巨大压力,而帮助老师克服困难是教育学专家应该去做的事。
想来,这本书中的一些思考,应该是关乎当我们面临苦难时,如何面对困难的方法吧。
史英所描述的人本教育,是一种教育理想。而教育的实践,可能不如想象美好。然而能因为理想很难做到,就放弃努力吗?
我想起研究生毕业时,导师有两位学生,一位是我们研院的院长,也是我们党校的校长,另一位是团办的主任。他们两位谈到对母校未来发展的看法,院长师兄说,我们发展已经到头了,因为非部属,能得到的资源非常有限,所以无法再往上了。而主任师姐则说,等我们做到一定成绩,就可以争取到更多的资源。
那天他们俩的对话,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毕业多年,我也时常想起。两个不同年纪的人,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什么时候该怎样想,其实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时候,遇到困惑的时候,我会想一想他们的那番话,哪怕不能想出个结果,也可以促使自己多多思考。
放在这里来思考,则是若因很难实现就放弃努力,一定不会实现,而如果努力了,即使看不到实现,起码我们已经开始有所改变。
家母虽一直讲自己不负责任,从不打骂学生,不强迫学生在她课上多花时间,依然深得学生爱戴。前几年她因病缺席期末考试,学生们考完,集体来家中探望,我刚好放假在家,看客厅里站满她的学生围着她聊天,心想,她这无心插柳之举,或许才是最好的教学方式。
这似乎和史英的人本教育理念相吻合。
家母最恨做老师,却言谈举止打上老师的烙印。出去买衣服还价,都说自己下岗,要店家给多点折扣,然而从没有店家相信过,人家都说,看你说话就是老师,怎么可能下岗?
家母闲扯课堂的段子,最有名的就是,老师有天下岗的话,去踏三轮车,你们在街上要是遇见老师,记得要照顾生意啊。学生们毕业十年后同她说,看见老师今天骑的是二轮车就放心了,要是真是三轮车来,您把三轮车放着,上我们的四轮车吧。
家母哈哈大笑,老师晕车,上不了那四轮车啊。
ps,pixnet上那位博主12年关博了,他再三思索觉得自己不适合台师大教育系,退学重考,考取了台大法律系。他的简历里写,他幼年父母离异,母亲独立抚养他,生活艰苦时需要去捡菜场地上的菜叶吃,而后又得了渐冻症。真想留言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pps,FB上好多台湾人吐槽自己要学整本文言文哈哈哈。文言文算什么,《医古文》才是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