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6日
听到树民再次住院,头部再次动手术。健康的人,无法体会这样的经历对身体和精神的考验,树民受苦了。
第一次认识是2006年秋在与经济学院的讨论会上。我们都坐在角落,相互介绍时,发现之前在篮球场上就较量了。他以为我是校外打球的,我没料到他是经院的老师。
那是我刚到财大的第一学期。张树民当时正在教一年级博士生的微观课。我那学期组织每周五的学术讲座,讲座地点正好在他教室的隔壁。他是两点半的课,而我们的讲座开始定在2点。他课上的全校一年级博士生大部分都来听讲座。张树民与我商量能否把讲座提前半小时,以便他的学生能够听完讲座内容后才上他的课。我便将讲座提前到1时半。那个学期,我们每周五都有一次讲座,而参加的人数竟然都保持在一百多人左右。张树民几乎每次都在。那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学术聚会,保持了一学期。之后学生不断向我反馈,树民在他的微观课上会对讲座的内容做评价,谈他对经济学研究方法的认识。那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给那一届的博士生带来些新鲜东西。也鼓励了我在之后的学期举办了读书会,吸引了好些博士生参加,一起读书讨论。
树民是财大培养出来的优秀老师。他的本科、研究生和博士都在财大。来自河北的北方人,在成都呆了10多年,夫人是四川人,他也已经满口的成都话。树民的微观课,在财大无人不晓。他还自己编了教材。学校一食堂门口的书店广告牌上,大字写着张树民著的微观经济学教程。在财大,他的微观经济学不仅是学生的学术入门课,同学们还从他的上课激情中找到学术研究的乐趣。他激励了不少财大学生。我了解到他的名声,还特地偷偷到他课上旁听了一节,是介绍方法论的一堂课。他用三国的例子,在讲台上,皱着眉头,瞪大眼睛,手挥舞着,来回走动。你说这样的课堂,谁还打得了瞌睡。
虽然他在财大已经是有名气的老师,但他却来旁听经管院的博士生课。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的同事在黄楼讲数理经济学,在黑板上推演数学公式,张树民与年轻的一年级硕博连读的学生一起挤在小教室里。当时,我们的办公室也在黄楼,课间时,几次碰到他在走廊里抽着烟与同学们聊天。他关注合约理论与博弈模型,试着用数学模型解释私有产权的产生。我曾经借给他一本厚厚的最新版本的Contract Theory,他复印后,从头到尾读了,还说将数学也推导了一遍。
经济学院当时是李萍老师当院长,经常与我们搞活动。我有一次参加了他们在光华大道上的南草坪的聚会,张树民把他正在评议的几篇学生论文给我,让我看看,我便当场一口气读完,并直接在文章后做了评论。其实是有些唐突,因为他只是让我过目看看基地班学生的文章,我却直接提了好些意见。当时他带着3个硕士,有一次邀我评论学生的论文,在研究生教学楼的教室里。我也是当着他的面,噼里啪啦地说着他的学生的文章模型的问题以及研究方向是否可取,以及可能的探讨思路。树民没有怨言,任我评论。我知晓树民在成都的学术圈子里有不少朋友。他很喜欢张五常,还特地到深圳参加了张五常的70大寿,与一帮的经济学家保持联系。
我们更是一起花了好些时间在篮球场上。他身材高大,打起球来横冲直撞,进球欲望很盛。我们几个年轻老师组成一个队,起了名叫“野狼队”,自己凑钱,又拉了1千多块钱赞助,买了鞋和衣服,与校外的一些朋友不时打打比赛,之后浑身大汗的便直接到火锅店,喝酒侃天。张树民不仅场上能冲撞,喝起酒来也是一副派头。而酒后便是他喜欢的麻将。成都的特色,在饭馆的楼上直接都有茶座,吃完饭便上楼打麻将。不过,张树民的打球喝酒时间从来不在周末,原因是他周末值班带女儿。我这才知道,他这么个大汉,却是出名的“粑耳朵”,四川方言里最喜欢说道的听老婆话的人。家庭十分美满,谈起女儿周末上浣花溪公园学滑轮,眉飞色舞。而打球是他的另一个骄傲,他到北京英语培训一学期,回来津津乐道的是被邀请参队打中锋的经历。他身体绝对的结实。
08年学校派团到美国,树民被邀请参加。得益于北京的培训,他熟练地用英文在得州专门讲座介绍中国经济。暑期他到新疆,痛快地考察了一圈。他被学校任命为西方经济学教研室主任,经济学院一大帮年轻老师,大家都摩拳擦掌。未料,10月间突然传来消息,说他因头痛检查,发现脑部肿瘤。
我回到成都,朋友马上带我到成都西边的一个部队医院看他。躺在医院里,动完了手术,接着做化疗放疗。以为该安静休息的,他见了我却说个不停。手术前担心脑部手术是否会影响思考能力,他与医生开玩笑,说如何在切除过程中保持医疗效果和健康程度的最优均衡。麻醉过后醒来,还闭着眼,他便让自己像站在讲台上一样,把课程过了一遍。他的身体状况确实棒,除了头上的手术,其他部位全部正常,他希望很快回到球场。1个多小时,说个不停,我没有插嘴的份。
等他回到家中,我与学校老师再去看他。他慢慢冷静下来,与我说起生病来的两点最大感受。一个是,他发现最为珍贵的,其实是感情。特别是他教过的学生,让他感慨。当老师,能够在他们最为宝贵的年华,给他们激励,影响他们一辈子,而学生也会记住你一辈子。另一个是经济学的研究,他醒悟到,一直以来的研究方法,可能是走了弯路,他感慨好些同事还陷在旧有的思维习惯里出不来。他希望能够有机会向大家交流他的看法。树民留恋在讲台上的风光,那是个激情表达的场所。我建议同事,应该安排个机会让树民开个讲座让大家听听他的感悟。树民也闲不住,在09年春季,便接了一个班级,教了起来,虽然每周还在做着治疗。
篮球可能运动量大了些,他便改打羽毛球,还专门找了教练。酒是喝不了了,但是饭后的麻将,却是少不了的。今年暑期前,我们在学校北门外新装修的火锅店再次聚会,树民兴高采烈,还说他有个同学,藏了许多好酒,下次让他拿出茅台来,球友几个痛饮一把。饭量与以前一样,话题与火锅一样热烈。
在学校,潜意识里我们都在问,谁真正喜欢当老师,谁又真正享受到当老师的乐趣?这不是现有体制下从学术到领导的路径,也不是一般物质奖励能够带来的快乐和满足。处在这个年龄段的老师,大家自然有很多的感想、压力和牢骚。而这也是个积累探索的阶段,大家都思考着价值和方向的所在。我总想着一个好的学校,能够提供机会,让不同年龄段的人,本科生,研究生,年轻老师,老教授,在同个氛围里,真心坦诚地交流促进,不管校外的大环境如何,这帮以头脑思考为业的人,应该一起营造个不同的集体,不压制个性,鼓励各个方向的扩展。一个好学校,除了资金、硬件和规则外,需要有这样的精神支持。而这样的精神,需要我们坐到一起,静下心来,真实地探讨我们的出路。年轻的老师,无疑是学校的未来。学生毕业了要离开,教授老了要退休,现在的年轻老师,是学校明天的招牌。他们的状态决定以后的声誉。
在财大认识了树民和其他那么多的朋友,值得珍惜。希望树民结实的身体,能够帮他顺利地闯过这次难关。
PS:下午,读着木心的书,放下来,突然就想起来在西南财大的时间,想起来去世了的树民。感慨苟活的幸运,让我还能怀念着旧时光。2018年5月19日 5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