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诞的文学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梦起

那是二零零八年的某个周末,具体日期已经记不清了,天阴沉,飘小雨,家里来了客人,客人是来庆祝我家乔迁之喜,爸爸陪他们喝酒,欢声笑语,妈妈在厨房烧菜,满腹牢骚,而我躲在屋里,无所事事。

我的新卧室,门边摆一张原木色一体书桌书架,书架上有一排磁带,林俊杰、梁静茹、刘若英、SHE、潘玮柏、孙燕姿、周杰伦、周杰伦、周杰伦…它们静静竖在那里,看我心情临幸,像一个皇帝。书桌上凌乱着语文课本、物理练习册、数学习题集,没有一本被我翻开,像打入冷宫的妃子。书桌旁有一张沙发,沙发上扔着步步高,一根线连着插座,步步高里的磁带还在一圈圈打转,播放着周杰伦的《千里之外》。沙发对面是一张床,床上的被子整齐叠放在一角,妈妈要求的。这间卧室还是有些陌生,又因是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显得亲切。

我趴在阳台窗边看了会儿雨,看了会儿远处的山,看了会儿院子里撑伞的人,觉得无聊,又踱回座椅上,打开一本数学练习册,趴在上面。

那一年我十七岁,真无聊啊,屋外的客人,一个都不认识,出去总要被他们拿来说笑,不出去只能窝在卧室数着钟头,我抬头,又扫了眼书架,看看那上面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打发阴冷的雨天。

书架最顶层摆着姐姐的照片,姐姐已经是大学生了,可以去大城市读书、生活,那些城市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真让我羡慕。往下一层是我从来都没读过的高一语文课外读物上、下册和新概念英语四册,接着往下就是我心爱的磁带,排列整齐,周杰伦占挺大面积,磁带最右边竖着的是一盘水木年华,再旁边躺着一本未开封的黑皮笔记本,那是爸爸单位发的工作笔记,年年都发,爸爸用不着,又都给了我,他的目的自然是让我拿来学习,爸爸一共给了我四本,一本被我拿来抄了歌词,那个年代是很流行的,一本被我拿来送了女同学,那个年代是很纯真的,一本被我拿来当数学草稿,那个年代是有点浪费了,还剩一本,它静静躺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从书架上取下它,撕开一层透明的塑料包装,翻开第一页,看着崭新的一行行横线,拿起笔,在纸上胡言乱语。

我是有多无聊啊,一个连每周的语文作文都要从《满分作文三百篇》里“借鉴”的人,竟会主动写一篇“文章”。

可是客厅里还在热闹,厨房里的妈妈也不要我帮忙,我关着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写下满篇的抱怨,我对家里客人的厌恶,我对爸爸独自欢喜的气愤,我对妈妈手忙脚乱的心疼,我对拿着苕帚检查作业的数学老师的畏惧,我对隔壁班那个扎马尾女生的喜欢。这些事我不会说给谁听,却可以毫无保留地写在笔记本上。当我回头看时,那些文字杂乱无章,毫无逻辑,却让我原形毕露,无处可藏。

放下笔,我又重读了一遍,四个错别字,两个拼音代替,新华字典就放在书桌的一角,我快要高二了,真惭愧。但是,心情舒畅,脸上挂了笑容。后来明白,秘密不管用什么形式表达,都让人如释重负。

我看着自己的秘密静静躺在那本黑皮日记本里,心满意足,然后合上本,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总会隔三差五写点生活中的琐事,有关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它通通收得下,也让我无所顾忌,写什么都不会有人看到,写什么都不会心存忌惮。

久而久之,写日记成了习惯,然后成了喜欢。

当然,高中三年的语文作文依然要靠《满分作文三百篇》,我只是喜欢记录生活中的闲言碎语,写作文是另一回事。

那些文字在光阴荏苒间把我的记忆锁了起来,这一写就是十年。


梦中

二零一八年,我读研,四月,临近毕业,很多同学忙着写论文,每天窝在实验室,对比知网、百度学术下载的论文,复制粘贴,很有当年我借鉴《满分作文三百篇》的风范,很多同学忙着找工作,奔波在地铁一号线和四号线的望京、海淀黄庄、知春路一带,面试,被拒。

我呢,泡在图书馆,在三楼自习室占一个位置,改改自己的论文,改累了,写写自己的日记,写累了,就找一本小说读,冯唐、路内、王小波。小说看多了,也萌生了写小说的想法,我想,我写了十年的日记,这十年的生活不就是素材吗?我又想,我写不过冯唐、路内、王小波,难道还写不过那些名叫隔壁小王、太平一楼、铁骑绕龙城的吗?于是在某个热血涌心头的下午,我提笔,大脑一片空白。

盲目了。总该有个主题吧,总该要知道自己写什么吧,然后开始琢磨,确定人物,确定背景,确定思想,于是再提笔,大脑一片空白,妈蛋了!

我想自己写日记这么多年,多少笔记本,多少碳素笔,功底还是有吧,文学素养也不差吧,那问题出在哪里呢?思来想去找了个答案——灵感。

日记中的很多事都是日常发生,带给我些许感触的瞬间,写起来顺畅,也因为是自己的日记本,从来不在乎写得对不对,可小说,就另当别论了,那段日子,我认为写小说是依托灵感的,脑子里迸进一个画面,灵光乍现一样,手头有笔就拿起笔,手头没笔就拿起手机,不管那一闪而过的灵感路过我大脑是后半夜还是大清早,我都会猛地坐起身,赶紧记录下来,乐此不疲。

可大部分时候,所谓的灵感不会光顾我,在没有它到来的日子,写小说这件事就被我似有似无的搁置着,绝不硬着头皮多写一个字。直到某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很抽象的梦,梦里的我与具像化的灵感之间隔一层膜,我伸手触碰,它便随我手的形状变化,于是伸向灵感的那一侧变成我手的模样,可我却从不曾真实地触及它,倘若我整个身体碰撞过去,那隔膜便将我包裹,变成我的模样,我隔着这层无形的膜,看另一端灵感的世界,模糊婆娑,原来我从没有拥有过。

也就是这个荒诞的梦醒后的第二天,我在日记中记录了上述感想,承认自己不过是找个灵感的借口,懒散罢了,软弱罢了。

那天,找了一间安静的教室,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树叶荫绿交织,遮挡着阳光,几只喜鹊跳跃在枝间,闭上眼,让自己静下心来,再一次问自己,写作是什么,我要写什么,我要怎么写,那一瞬间仿佛电影里的男主在经历挫折困扰后即将开窍,即将大彻大悟,然后,睁开眼,还是没有答案。

现实依旧是现实,哪来那么多矫情的剧情,那个下午就呆呆坐在教室里,很长时间提不起笔,什么也没有写,感到失败,感到绝望,好像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却又对这项使命束手无策,自我感动后,再自我伤悲着。

该怎么解决呢?答案是没有解决,写不出来的问题一直在,拖延着不去写的情况也成了家常便饭,给自己找的借口多种多样,从没有灵感,到没有心情,没有素材,手头没有笔,电脑没有电。

只不过生活中总有些瞬间,那些看在眼里的事和人让自己内心澎湃,总要通过文字去释放,去消除内心的肿胀,于是一边绝望着,一边不甘地,继续写了下去。

也会幻想,幻想写作成功以后的种种画面,这反而成了激励自己的动力,有时候需要拿它来骗骗自己。至于通往成功的路要怎么走,从来都没有幻想出来,于是接着幻想,要是能跳过这一步该多好。


梦醒

作家该有的笔耕不辍我一点没学到,可文人该有的自大却一点没落下,那时的我已经完全封闭在自己的文字里,一本又一本的黑皮笔记本就是一个又一个世界,我就是那世界的主宰。我甚至有种卧龙凤雏的自信,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也不需要哪个刘备三顾茅庐,有一天我隐腻了,拿着自己创造的世界,出去就可以名扬一番。拥有这样态度和自信的我看了一部电影,热血再涌心头,写了一篇影评,小试牛刀投了一家公众号,满心期待等收稿的通知,甚至都没有考虑被拒的可能。

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没消息,第三天,第四天…

结果自然是被拒,甚至连被拒的回复都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我写过十年的日记!我的文字基础多牢固!怎么会被拒稿?!

这件事的打击被我合理地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我当然不相信自己的文字会如此不堪,怀疑对象便顺理成章地变成公众号编辑,收稿太多没有看到,编辑太菜欣赏不了,一边这样吐槽,一边继续投稿,那篇影评却被我改了又改,反反复复,投给多家公众号。

自己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理所应当变成期待,焦急,渴望。

不!我继续转移着这种打击带来的伤害,一定是那些公众号的问题,一定是那些编辑没有鉴赏我文字的水准,我顽固到不愿意看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人,世界外的世界,和人外的人,我几乎就要变态了。嘴上和心上都不承认失败的我,申请了自媒体账号,我不需要投稿给平台,我自己做自己的平台,我开始尝试不同风格的写作,写段子,写现代诗,写散文,写小说,然后统统发到网上,让他们看看埋没的金块,发着怎样微弱的光,当然,这微乎其微的光也没人会注意到,依旧是自我感动,然后自愚自乐着。

后来怎样呢?后来没怎样。我还是在写,投稿依然被拒绝,被拒后我依旧会抱怨咒骂两句。还是时常在反思写作是什么,要写什么,要怎么写,只不过,不再自命不凡了,不再觉得写作是自己人生的意义,是天生的使命,以为自己字字成金,现实却是处处碰壁,而每一次碰壁,那墙壁上的现实就更清晰,它告诉我说,你不是卧龙,它告诉我说,你不是千里马。

有一天刷微博,看到一张江河的图片,上游的水澎湃湍急,翻滚向前,每每遇到分岔它便气势如虹地穿流过去,岔口越来越多,它也被引流得越来越细小平缓。或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这张图片莫名地让我联想到自己,如果我就是那上游湍急的河水,如今的我,变成了被引流进众多分岔的小溪,早忘记了十年前那个趴在桌上写日记少年的快乐,那条小溪也早就不记得它的源头在哪里了。

写作始于年少的无聊,后来变成习惯,变成兴趣,变成释放心情的归宿,再后来呢,它变得盲目,急躁,焦虑,让自己自大,痛苦,扭曲。

而多年来荒诞过的这段文学梦,经过现实洗礼、蜕变,终于清醒过来。

就让热爱成为热爱,仅仅热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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