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奶奶一大早站在家门口左思右想，门敞开着，门上贴着三张白纸黑字的提示：“记得带钥匙”“不要忘记带钥匙”“出门带钥匙”，字有大有小，但都是加粗醒目的，似乎每个字都透露出焦急的模样，恨不能伸出手来拉一下高奶奶，位于门中间偏上的位置。

高奶奶略有沉思、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她已经站在门口5分钟了。摸摸胸前的大门钥匙，套在脖子上一条精致编制的红绳里；摸摸左手边口袋空的，马上摸摸右手口袋，50块钱安然地窝在里面纹丝不动，她握住它，感觉美妙极了。

她要出门买菜去，可是她昨晚的计划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用手轻轻拍了拍额头，头又歪向左边，竭尽全力地调动脑细胞运转，可她的脑细胞行动像她一样缓慢。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缕微笑，她昨晚上记了一张清单的，她走进洁净的、井然有序的小屋，走向床头柜，发现空空如也。她百思不解，明明放在这的，怎么长腿跑了？

她来到饭桌旁，桌子上摆着一盘洗得干干净净发亮的小番茄和樱桃，这是重孙子最欢喜吃的，清晨水果摊第一波鲜果。她看看冰箱，好几种颜色的便利贴被磁盘吸在门上，像是散漫的步兵例行公事般地把手着国泰民安的城门。

她看看茶几，物品整齐地摆放着，没有清单的影子。她无奈地摇摇头，就随便买吧，反正重孙子欢喜的菜她是不会忘记的，走到门口，看到清单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高奶奶喜笑颜开。她心里翻起了喜悦的浪花，多有先见之明啊！

高奶奶一般的个头，背微驼，银白色的头发倒也浓密，额前不秃，编了一条麻花辫垂在颈后，一辈子就爱个整洁。书读的不多，生活的道理却懂得不少。老头去世快10年了，她一个人本来以为熬不过去的，没成想八十多了身体还硬朗，就是爱忘个事。

她不喜欢跟孩子们一起生活。自己儿子女儿退休了，忙着给他们的孩子照看下一辈，她不想凑那个热闹，跟谁在一起都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一楼非常方便，出了屋就是马路，十多年习惯了。老小区里老人多，日子过得规律、安适。

夏天大树底下摆几把椅子，舒服的摇着扇子乘凉，与附近的老朋友们说说话；冬天太阳底下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觉得日子过得挺生动。

年轻人咋看咋有生命力，浑身上下都向着天拔高，她有时候感觉自己的骨节好像也在生长，这可能就是她越来越长寿的秘诀吧，她也不清楚。

这周六孙子带着重孙子高兴过来看望她，她老早都在日历牌上画上红圈圈了。重孙子胖墩墩的，虎头虎脑的，欢喜在她这里玩。

门口旁边公园里有鸟，小河里有鱼，他有一次看到鸟倏地扎向河中衔起一条小鱼来，他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跟爸爸妈妈说，跟她说，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

她到菜市场总是笑眯眯的，摊主人很热情，觉得高奶奶人温和大气，就是说过的话容易忘记，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我真说过？”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了老了，多担待”。

高奶奶欢喜跟他们说话，她觉得生活就是这些内容，就是过日子，说话叫人宽心，滋味可不光光是舌头的事，心的感觉灵着呢。

摊主告诉高奶奶，今早新进的胖茄子尤其新鲜、嫩生，炸茄盒一流，高奶奶乐滋滋地拿了两根。又选了两根黄瓜、一节藕、一颗土豆，一块卤水嫩豆腐、一把韭菜…高奶奶自己觉得好生奇怪，在家里忘事忘的严重，到了菜市场她的记忆力丝毫不受损，样样灵清。

付钱时候又难为情了，两个口袋空空，摊主说没关系，先回家吃着下次再付，我给您记上账，您到时候自己划掉。高奶奶边走边说，多好的老板呀！生意好都是因果循环！

高奶奶提着一袋蔬菜回家，打开门放好菜，发现50块钱在饭桌上，她记不清自己怎么放在上面的？没关系，摊主那不会不给钱的，这是她想的办法，怕自己回家把钱的事忘了，不能亏了摊主不是？

她拿钱还账，出门依旧摸摸钥匙、摸摸兜。清单上还有虾、排骨和肉末没买，孙子从小喜欢她炖的排骨土豆，小葱拌豆腐。

她再次回到家，太阳已经升到空中，阳台上被光温暖着，她每天都要享受一会儿，坐在藤椅里眯着眼，眼前红灿灿的，还会变色，一会变橙、黄、白后又一点点黯淡下去，一会儿又红通通的，如此奇妙地反复，她喜欢这样观看着。

今天不能坐那了。她需要准备菜，孙子孙媳和重孙子过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她提前准备，等他们来了做来得及的。她嘴里答应好好的，身体却不听的。他们做的味道怎么能和她的一样呢？回家就得有个家味嘛！

她站在原地不动了，楞了一会神，看到藤椅上柔和的光线直勾她的魂，她走过去轻轻地坐下，闭上眼了。等她听见有人说话时，她才发现孙子们都来了。

她拍拍大腿懊恼自己怎么睡在那了？厨房里的菜规规矩矩地呆着，孙媳妇说：“奶奶，别动手了，给我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嘛！”高奶奶说不行的，做菜这个东西邪乎着呢，看着一样的步骤，不同的手做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的。

孙子和重孙子异口同声地说：“是的！”孙子跟媳妇挤挤眼，孙媳妇说，那我打下手，跟您好好学学。

高奶奶乐呵呵的。今天的菜高奶奶做得不同寻常，有的淡有的咸，还好小慧一直在边上照顾着，忙不迭地补救，高兴努努嘴，“太奶奶，今天您做菜没用心呀！”小慧赶紧救场，不是太奶奶不用心，是妈妈帮了倒忙。

高奶奶劝慰地说：“小慧别着急，我做了一辈子的饭了，也是慢慢摸索的，你平时忙，慢慢来。”

高奶奶吃好饭想让他们坐下说说话，她过会再来收拾，反正没事干。两个人随了她的心愿。

高奶奶特别高兴，拉着孙媳妇的手说，你看看这双手嫩得出水，还真不能在厨房里耗着呢！孙子说：“奶奶向着小慧说话，偏心，难道我适合在厨房？”

高奶奶又心疼起孙子了，说着：“你们小两口的事我可管不着，休想套我这个老太婆！”高兴抓了一把小番茄，给高奶奶一颗，高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这高兴真有心，跟他爸小时候一样，知道心疼个人…她说着说着，眼皮一沉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都说老人不易睡，高奶奶白天都要眯个两三觉，年纪越大觉越多了。

等她醒来，孙子在看电视，屋子收拾干净了。她揉揉眼睛纳闷，“怎么又睡着了？老了，快不中用了！”

恍然间醒过来，“大孙子，你咋没回家？她们娘俩呢？”孙子若无其事地说：“小慧带着高兴公园里玩呢，我想看会电视。”

高奶奶嗔怪道：“还跟小时候一样，不喜欢动。陪着奶奶一起出去转转吧，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出去的，找找高兴，我就喜欢看他，跟你小时候可真像！”

斜阳只留了半边脸，像羞涩的姑娘一样，红晕不减。高奶奶又摸摸钥匙，完好地在胸前挂着。她笑着走出门，又折回来，到饭桌上装了一些樱桃，勉强够着孙子的胳膊，孙子心照不宣的夹紧奶奶的手，幸福地走向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