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接孩子放学归来,经过一处小树林。淡淡的花香,若有若无地飘来,那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花香。这样的清香,总在四月的空气里弥漫,像是报时的钟声悄然敲响你的心门:你看,四月已到,橘花又开了。
儿时的记忆里,只要村外果园里有淡淡的白色小花缀满枝头,馥郁的香气就会扑鼻而来。那时的我,还跟着奶奶住在家乡的老房子里。屋后,是一片葱郁的山林,竹影摇曳,油茶遍野。屋前是一个大院子,院前是一方小池塘,池塘下面的田野里,生长着一片果园。满园的果树都是清一色的橘树,一眼望去,依次排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湘江河畔。一旦四月花开,满树的细碎白色,随意点染,整个村子便沉浸在这一片浓浓的橘花香气里。每每那时,总会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想要把这一缕缕的香气深深地吸进整个肺腑。
“花太多,橘子就长不好。”每每此时,奶奶总是有些忧心。她说,太多的橘花争抢橘树输送上去的营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树的橘子都长不好,必须要打掉一些才行。我家的橘树就在池塘右侧的田地里,大约有十几棵。每年橘花开,奶奶总会拿着长木棍,带我去橘树下去检查橘花的盛开情况。如果花太多,就会用木棍对着树枝轻轻敲打,让橘花落下来一些。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橘花飘落下来,就像下雨一样,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在花树下拍手欢笑,快乐地跳呀,跑呀……那样的快乐,即使时隔多年,也依然清晰可感,似乎一垂眉,就又回到了儿时的那片橘树林。
花期过后不久,小小的颗粒状似的绿疙瘩就冒出来了,藏在枝叶间,不细看是绝对看不见的。奶奶说橘子长出来后,还得去园里多看看。这时的橘子如果结得太满,也要剪掉一些。这样,营养才能更多地输送给健壮的橘子,让它们生长成最硕大的果实。如果结得不多,还需防止掉果。尤其是背对着光的橘子,最容易掉果了。所以,还得给它修枝,剪掉遮住果子的枝叶,让它接受阳光的照耀。
于是,无数个日子里,奶奶带着我穿梭在橘园,她负责剪枝,我负责浇水和捡橘子疙瘩玩,祖孙俩各做各的事,配合默契。最辛苦的日子大概也就那么几天吧,虽然我爱在橘树下钻来钻去,但我更喜欢浇完水后趴在地上摘靠近地面的小橘粒。这些橘子大多长不好,不如摘掉。用指甲掐住小颗粒的底部,用力一掐,它就落了。小小的圆珠子滚在我的掌心里,握起来就是一大把。我一颗一颗地将它们弹到奶奶身上,奶奶就那样无可奈何地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
之后是漫长的一段时间的修整。闲来无事,也还是会去橘园走一走,看橘子长大了多少,是不是需要施肥。看着橘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兵乓球了。青色的球,圆圆的果实,挂在枝头已经很打眼了。但还不能吃,我避开奶奶的视线,偷摘下一个尝过,很酸,也很涩,一点都不好吃,只能忍着,不敢让奶奶知道。
七八月份,橘子的水分已经很足。圆鼓鼓的,青色的皮看起来光滑而细腻。这时候的橘子生长得很快,但禁不住下雨。一旦下雨,橘子就会有开裂现象。每每狂风大作,雷雨将至之时,奶奶就会忧心。当然,那只是奶奶的心愿。我其实很期盼下雨的,一旦下雨,我的乐事就来了。因为我可以跟着伙伴们到橘园里去找开裂的橘子吃。在我们村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下雨后是可以去摘开裂橘子的。只要橘子是新裂开的新鲜橘子,就是被允许摘下来吃的。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事呵!
我每天都在盼着,怎么还不下雨?怎么还没下雨?一天又一天,终于被我盼到了。我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只等大雨过后,便立刻从家里挎起我的小篮子,就往橘园里跑。橘园里的伙伴们已经到了很多了,大家一个个都睁大眼睛四处看,恨不得把每一片叶子背后的橘子都翻过来看一下。但凡裂开哪怕一根头发丝那么小的小孔,也是莫大的惊喜。橘园里,到处都是伙伴们的呼喊声,欢笑声,一会儿这里传来一句:“我找到一个啦。”一会儿那边又传来一句“我也找到啦!”那样纯粹的快乐!那样尽情的欢笑,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美好。
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到家,奶奶早已在门口等着了。她接过我手中的篮子,端来脸盆,帮我洗去一脸的污泥。我们俩坐在屋檐下,奶奶小心地剥开橘子,挑去开裂的部分,一瓣一瓣地地喂给我吃。轻凉的风吹过她银色的头发,我趁她不注意,塞了一瓣放她嘴里。奶奶笑了,温柔的笑容刻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是那么慈祥。那一刻,岁月静好。我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有奶奶温暖的怀抱,和甜甜的笑容。
待到橘子泛黄的季节,我会跟着奶奶去橘园摘橘子尝。家里十几棵橘树,品种虽然一样,但味道却有所不同,有的甜甜的,有的微酸,有的青涩得很。奶奶会帮我挑出最好吃的那一棵,今天摘几个,隔几天再摘几个,摘回的橘子全都藏在床头的蚊帐里。待午睡过后,便从枕头后面摸一个出来,剥给我吃。金黄的橘瓣里,盛满了水分,轻轻一咬,汁水四溢,唇齿留香。是那样香甜的、沁人心脾的一种酸甜,岁月悠长,恒久弥香。无论我日后离家多少千里,每每看到橘子,这样的一份记忆便会顷刻流出,总也绕不开这酸甜酸甜的橘子香。
而今,已经多少年没有再踏足那一片橘园?去年陪弟弟一起回老家给奶奶扫墓,满目凄然。老家院子已拆,故乡已是一片厂房,轰鸣的机械声淹没了一切。池塘不再,橘园不再,唯有远处的湘江水日复一日,奔流不息。再也不见故园最初的模样,再也不见奶奶倚在门口焦急盼我回家的身影。从此之后,再无归途。
此刻,在远离故园的城市一角,忽然又嗅到那一缕熟悉的清香。那些有关于奶奶和橘子的记忆涌上心头,顿觉鼻子一酸。那一园橘林,如果还在,此刻一定已是橘花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