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城市并不安分。灯色如魅,穿行于街市,照见些人影,也照见些人心。我踽踽而行,竟自成了这光怪陆离中的一点墨痕。
巷口一盏路灯,昏黄得很,似被夜气浸得将死。灯下蜷一老者,衣衫褴褛,面如枯柴,却将几个硬币排了又排,数了又数,仿佛这便是他的天下。他抬头,眼白浊黄,望我一眼,又埋头于他的天下去了。我想,这天下何其小也,却又何其大,竟能容他一夜安眠。
桥头有少年男女,偎依一处,私语切切。女的忽而笑了,声音如碎琉璃,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口子,却又很快被市声缝补。男的便也笑,笑得肩膀乱颤,竟像是要抖落一身俗世的尘灰。他们约莫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殊不知天长地久不过是人自欺的勾当,瞬息的情热罢了。
拐角处,一犬伏地,对月而吠。月华惨白,照得它形销骨立。想是饿得紧了,便连月亮也疑作烧饼,欲要咬下一口来。犬亦可怜,不知月在天上,饼在人间,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虚无。
夜市正酣,人声鼎沸。小贩吆喝,铁锅呛啷,油烟滚滚中浮动着无数张贪婪的脸。一孩童攥着半串糖葫芦,糖衣已化,黏了满手,却仍珍重地舔着,仿佛这便是人间至味。大人忙于讨价还价,争夺毫厘之利,面目竟显出几分狰狞来。钱货两讫时,却又堆起笑来,仿佛方才的争竞从未发生。
我走乏了,坐在石阶上。对面高楼明灭,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想必都有一段人生。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爱,有人恨——而城市不管这些,依旧吞吐着它的居民,冷漠如巨兽。
忽然悟得,这夜色原是一面镜子,照出众生百态,也照出自己魂灵深处的沟壑纵横。我们不过是在这镜中匆忙行走的影,自以为实在,实则虚妄。
夜更深了,灯愈发明亮,人心却愈加昏暗。远处教堂钟声传来,一声又一声,试图敲醒这沉溺的尘世。
钟声止息时,我看见自己站了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向前走去。
前方仍是夜,无穷尽的夜。而我们终将走入其中,被它吞噬,或者成为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