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想再掐一掐自己，然而死亡终究令他畏怯。没有成就，没有作为，便潦草地走完了一生，这真是至死不愿领受的悲哀。至于困住人类的是否也正是这些，置身此时此地的Z是没有工夫去设想的。

“我真讨厌这样的人生。”Z说。他打算鼓起勇气跟对方说些真心话——如果消亡对于自己真的不可避免。

“你一定经常这样说，却总是自以为无能为力。”泰星首领“平静地”说。

“人类太复杂了，世事也是。”Z试图为自己辩解。他觉得眼前的泰星首领有着能完全看穿自己的本领。虽然此时再从对方这里听到什么哲言也是徒劳，但他还是想得到一些安慰，或者与众不同的见解——作为人类的本能。

“但是人类具有空想之力，比如你，Z，说说你的漫画吧。也许你还没有发现，我们在地球上所做的一切，跟你的《天外来客》存在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甚至可以说，你的《天外来客》准确地预言了泰星的行动。”

Z为之震惊……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准确的预言？

“这只是巧合。你应该知道，与真正的科幻电影、科幻小说和物理探究相比，我与我的漫画完全不入流。”

“是的，按照人类既有的评价标准，你的漫画叙事简单，人物单调，没有坚实的科学基础，是绝对的残次品。”

Z本以为对方特意使自己来此，又多次提到自己的《天外来客》，会对其有不一样的评价，没想到竟比逗客网上寥寥的几条评论更加冰冷无情。但Z自己不得不承认，《天外来客》确乎是一部失败的作品。他也常常安慰自己，画的是情怀。毕竟，许多与他有相同爱好的人，已经另寻他法谋生去了，自己是为数不多还在坚持画画的。连人类都如此否定自己，又怎能苛求外星人呢？

《天外来客》完成后，Z曾将它透露给几个自认要好的朋友，让他们看看，给自己提供一些意见。其实，作为一个漫画家，Z此举无非是想炫耀一番。朋友们却似看透了Z，故意给他不顺，净给他一些对漫画没有兴趣之类的回复，就连Y也只是说漫画有些俗套，有头无尾的，还不如去影院看一场科幻电影。Z当时便万分后悔，觉得世界上能读懂自己的，果然只有自己。

“但是《天外来客》对泰星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泰星首领说，“艺术是个好东西。Z，你现在的失落情绪，有一半来自人类的无知。《天外来客》是一本尚未被人类察觉的好漫画。我们之所以研究人类，便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可以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作者的你就是明证。我甚至相信，如果我们不来，终有一天，你们也会凭借你们的大脑，真实地接近我们。Z，你是一个优秀的作者，优秀的漫画家。”

Z再疯狂也想不到自己的漫画有朝一日竟被外星人如此看重，这种被委以重任的感觉，顿时令Z心旌摇荡。

然而泰星首领接下来的话，却使Z分明地警惕起来。

“如果先前，因为太多生命的消除使我们有所犹豫，那么你的存在，则让我们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完全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

“Z，我们正在移植人类的空想之力。”

移植空想之力?

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学识，仅仅通过字面意义，Z便猜想到了其中的黑暗与恐怖。Z的心跳动着。这不是神明的恶作剧，而是赤裸裸的不可逆转的现实啊。

“然后呢？”

“具有空想之力的人类可以继续存在，但必须通过检测。”泰星首领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情绪，“即便只有千亿分之一的概率，我们也不会放任其存在。就像你的漫画，人类不会永远放弃反攻。

“因为空想之力？”

“是的。”

“所以，所谓的契约，不过是一种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泰星首领停顿了一下，如人类般搜索枯肠，然后说道：“确实如此。本来可以遵守契约，但还好，你出现了。”

“《天外来客》？”Z有些后怕。难道自己才是灾劫之始？Z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是的。”泰星首领说，“人类的实践之心非常有限，空想之力却是真正无限的。你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似乎不是赞美，而是泰星人经过海量计算后认定的事实。

泰星首领说：“可幸的是，人类的空想之力大多作用于自身，欲借此探明来处与去处，否则，征服地球谈何容易。”

Z疑惑：“空想之力？实践之心？”

泰星首领说：“人类在无能为力之时，常常祈求神眷和天启，即便发挥了空想之力，最终也会因为缺乏实践之心而一无所成。Z，很少有人能跟你一样，能在探明自我中接近宇宙本质。哪怕你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你也没有实践之心。没有实践之心的生命体没有未来，不能完全使用实践之心的生命体亦没有未来。对于智慧生命而言，空想之力与实践之心，缺一不可。唯其如此，方能顺应宇宙进化，不至于被高维生命淘汰。”

“很抱歉，我不是很理解，但我相信您的话。”

Z就是这样的性格，别人越郑重其事，所言越高深莫测，Z便越羞于怀疑。

“你是一个聪明人。‘很多事情相信便可，根本不需要懂得’，这是一个地球人的原话。不需要计算，我也认为这句话是对的。在愚蠢的另一面，人类就是这么聪明。嗯，高贵的空想之力。”泰星首领说，“所以，我们也想拥有和你们相似的能力，比如心领神会，比如流连忘返，比如无知而向往有知。”

看来，泰星人可能已经将人类解析得极为透彻。Z试图使自己平静。

“按您的说法，泰星人无法自行觉醒空想之力，那你们是如何知晓空想之力的存在，并执着于寻找它呢？”

“是的，我们很难自主觉醒空想之力。在我们的母星附近，存在一颗附属星球，上面的原住民是雪星人——也许该译为天杪星人，他们一直服从于我们。直到爆发了……对，叛乱。我们全面溃败。经过分析计算，作为低级文明的雪星人之所以能制造出虚子武器战胜我们，是因为他们觉醒了空想之力。这是我们未曾拥有的东西。在宇宙间漂流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人类的卫星信号，发现了地球。经过分析，人类的空想之力虽然维持在一个中等水平，却也堪称丰富。宇宙间很难再找到像人类这样的提取对象。于是我们决定由造访者变为占领者，移植人类的空想之力，并将人类文明数据化。”

虽然牵扯到星际，但本质还是一场战争，并不难以理解。Z在构思漫画的时候，就曾构想过类似的情节，只是觉得太过俗套而放弃，没想到泰星人正是因此而来到地球，想要攫取人类的空想之力。看来，人类的空想之力，确实有接近宇宙本质的可能。

可是，在泰星人与雪星人的战争中，人类何辜？虽说宇宙允许一切发生，但作为人类的地球生命就应该被征服或被毁灭吗？拥有空想之力的人类，怎么能轻易言败呢？Z深感悲哀。塔顶的那些人已经投降，自己又做得了什么呢？当科技已无用武之地时，是文明暂时保住了人类。而将彻底摧毁人类的，究竟是这些冷酷无情的泰星人，还是自己那本奇烂无比的漫画，Z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