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打电话给我妈问了老家拆迁的事情。就是那个拆得面目全非的八社棚户区。
她很奇怪我为什么突然会问起,我说,因为我想起一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
我和我妈开始聊天之前,从来不知道我们娘俩可以说那么多话,也不知道我可以问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有一次我问她,你当年怎么就跑过来嫁给我爸呢?
她把泡在热水里的茶盅翻个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你爸家的房子不错嘛。
嗯?
我想起那条破旧的胡同,又想起外婆住的高家大院。我不可置信地看她。
“哎呀,房子好不好不重要嘛,后来不是搬出来了嘛。而且呀,没有水棉巷那些街坊邻居,你现在都不知道被人贩子拐到哪里去了。”
二
我妈十几岁的时候,跟着我舅舅舅母到海南开荒,成为一名响应国家号召的知青。
其实是帮舅母带带孩子。
他们在海南待了几年,把这辈子该吃到的木薯都吃了。就是《甄嬛传》里面那个温宜吃的木薯粉。我还兴致勃勃地问她,木薯怎么样,好吃吗。她很快地点头说,很好吃,但是吃多了会中毒。
在吃着木薯带孩子的日子里,她遇见了我爸,然后回乡就嫁给他,住进了巷子深处。
那条巷子啊,青石板路的巷子,墙上爬满青苔,墙脚两边各挖了长长的水沟,饭点各家主妇洗衣洗菜的时候走过,可以听到沟渠里淙淙的流水声。
摸着石墙走过巷子的弯弯绕绕直到尽头,就是曾经我们一家住过的小房子,那是奶奶家的别苑,有多小我没见过,因为我小学回去的时候,大人们就说,别走近,那房子太老了,墙要塌了。
回去是被我妈放在单车后座上,载了穿进巷子的。我在单车后座上,熟悉了巷子里的每一个屋檐角和每一处地上的坑洼。
那时候我们搬出来也好几年了,但是周末妈妈都会往那边跑,应该是很想念那些老邻居吧。
在我的记忆里,那些老邻居们看见我总是笑着的,他们一家人挤在很小的屋子里,每个屋子挨的很紧,有的好几家人共用一个大门。
我们每次回来,从这个小门进去坐会,又出来,走进另一个小门。这样一家家地问候完,天也快黑了,然后我妈又把我放回单车后座回家。
那时候各户人家离得太近,大门敞着,没事大家就各种串门。
谁家有黑白喜事,谁家孩子哭了,谁家今天买了什么菜,大伙都知道。
所以我看《请回答1988》那个双门洞的故事,就莫名地感到熟悉。
剧里有一幕是大人们聚起来开会,讨论送给孩子们什么圣诞礼物,还一起合作雕了一个冰块做的雪人送给珍珠小妹妹。
而我们家的孩子,小时候就收到过邻居们用那种2.5L的废弃可乐瓶子做的灯笼,作为元宵节的玩具。
三
有一个伯伯,我妈让我们唤他伟如伯,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叫的。
伟如伯今年八十几岁了,年轻的时候因为太穷成不了家,一直单着,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屋里。后来捡了个女娃回家养,取名黑妹。
伟如伯是巷子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各家煮了什么好吃的,一定端了一份给他送去;电视台播了好看的潮剧,出门口喊一声,就请他过来一起喝茶听曲;每个搬出巷子的人回去,必定要踏进他家看看,坐在老式的家具上,陪他聊会天。
我妈每次都会去看他。她把我安置在门边的板凳上,然后拿起拖把把他家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以后,终于坐下来边喘气儿,边帮伟如伯剥花生,汇报着最近的生活:孩子多大了,学费交了多少,最近菜肉贵了,煤气也贵······
总归要把家长里短全汇报完了,看着伟如伯眯着眼睛笑,我妈就很开心,说得更来劲。
而我一直插不上话,也没人问我问题,我就静静地看伟如伯卷着烟。就是那种老式的香烟,烟纸和烟丝分开买来,自己动手卷成烟支。
他在烟圈弥漫里那种憨憨的笑,看起来让人舒服。
我妈说,伟如伯对我们一家有恩。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为了生计,把我们锁在家里就出去工作,很晚才回来。就算我们各种哭闹,满地爬,也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为了养活孩子,巷子里的年轻父母都是这么干的。
于是伟如伯就是一个孩子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他经常站在窗子外面,看着我们。我们吵架的时候,帮我们和解。
哭的时候,就吓唬我们说,哭得这么大声,小心被人贩子听到了把你们抱走!
他会煮很好吃的鸭肉竹笋,放在窗台上,叫我们过去拿来吃。
也会把糖果丢进来。
这些我都记不得了,毕竟我那时候连爬都不会爬。这些事情,是我妈和大人们说的。
好像巷子里的孩子们记忆都是相似的,他们都吃过伟如伯的糖和竹笋,也听过他关于人贩子的吓人的话。
因为伟如伯伯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巷子里的小孩都是他的孩子。
四
后来我真的差点被人贩子抱走了。
三岁的时候我妈出门买菜,我就跟在她后面去了,后来找不到路了,就走丢了,一个好心的阿姨把我抱回家等到家里人找到我。
那时候我妈回家看不到我,急坏了,问了邻居都说,我跟着她后面出门,但是没见回来。
于是整个院子都乱了,他们自发地出门满世界寻我。
后来还是伟如伯把我找回来了。
这件事情我也不记得了。都是我妈和大人们告诉我。我没有一点印象,只是觉得,啊原来我从小就是个路痴啊。
后来巷子里的邻居个个都认得我,哪怕在我长大后,看见我还会说,你三岁的时候走丢了我还帮着找你呢,你在别人家里玩得可开心了哈哈。
我看着一个个我不认识的大人,但他们都还记得我,还看着我长大,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五
有一天我在饭桌上,低头把炒饭里那种很难嚼烂的青豆挑出来扔进我哥的碗里。
我妈突然凑过来说,娜啊,我跟你说件事。
说啊。我忙着找豆子。
我把你压在床垫下的压岁钱拿走了啊。
你说什么。
!!!
我抬头看着她!
因为妈妈买菜没有钱了,所以只能把你的钱给伟如伯伯了。
伟如伯今天出门带着黑妹给他的压岁钱,一百多块的散钱。大过年的他要买两个萝卜吃,因为他没什么钱了。
卖菜的小伙子看他是老人眼神还不好,就还送了几把青菜给他,他本来很高兴来着。
但是那小伙子跟他说,卖菜的需要很多散钱找给客人,问他能不能用散钱把他的一百块换走。伟如伯很好心就跟他换了。
后来拿着钱回家,邻居一看,那张百元是一张假钱。
伟如伯当时就哭了,他没有钱了又不想问养女要,然后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卷烟堆里抹眼泪。
那个邻居看他可怜,临走还偷偷在茶几下面压了些钱,然后打电话跟我妈说了这事,就说她去的时候假装突然发现的,骗伯伯说他自己把钱乱放差点忘掉了。
于是我妈就偷了我的压岁钱去了伟如伯家,一并给了他。
说完这些,我妈把哥的饭碗往我跟前移了一点,紧紧地看着我,“你会同意吧。”
我继续低头对付那碗炒饭,然后很懂事地说,“好吧。”
反正我说不好她也不会把钱还给我啊。
我只是想到伟如伯一个人在屋子里抹眼泪,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而已。
六
巷子里还有很多奶奶辈的人物,除了我的亲奶奶,其他奶奶我都管她们叫婶婶,她们都是笑得很漂亮的老人。
每次回去她们都会小心地把我从单车上抱下来,给我弄各种吃的。
财老婶是其中一个,她有很整齐的齐肩银发,耳鬓别着小小的发针。
她有一个长得很帅的孙子经常把我欺负哭。但是财老婶每次都会护着我,训斥那小子,然后把我抱起来哄。
我后来又去探望她的时候,她都会坐在缝纫车(我们土话管那个"风车")边,在缝制娃娃公仔的衣服,还在做一种把小铁片用锤子一敲可以变成一朵小花的手工活。
她就那样一件一件地摆弄着,像很多无事做打发时间的老人一样,用简单的外包手工活消磨时间,赚点小钱。
我看着她依旧梳得光洁的银发,她在昏暗的屋子里,好像跟老屋融在了一起。
她的子女都搬出去了,那个很帅的哥哥也上学了。后来她儿子请了个保姆照顾她。
有一天早上,年轻的保姆冲出来敲开了邻居的门,哭得浑身发抖。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音:“我昨晚和阿姨(财老婶)一起睡着,早上我起来一摸,她全身都凉透了。”
那一天她的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我妈给我做了早饭就出门,去了三天,和很多老邻居一样,给财老婶的丧事帮忙。
回来的时候,我妈带回来一对橘子和一袋白糖,还在家门口用柚子叶泡的水洗手洗脸才进家门,说是这样才吉利。
她进了家门才嘤嘤地哭起来,说巷子里的老人都这么一个个走了,巷子里快没人了。
七
后来我们很少回去探望邻居,因为他们也一家家地搬出来了。再后来,巷子基本都空了,只有伟如伯和几家实在穷的,还在破旧的老屋里住着。
我在电话里问我妈:“你说老巷子那边要拆了,那伟如伯怎么办呢。”
“哦你伟如伯被安排进了老人院。”
“哪个老人院啊?”
“不知道。我今天遇见了她妹妹,说伟如伯不太好了,下不来床。可能过不了年了。”
我妈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那你要不要去看看他啊。”
“我不知道在哪个老人院。邻居都不知道了。而且我不敢去看了。”
她送走了太多老人,如今也终于怕了。
“那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吧。我也怕。”我轻笑出来。
最后我们没有找到伟如伯的老人院,实际也没有刻意去找。
好像所有人都怕找到他。
他最后是孤独的吧,但是有人说他的养女黑妹,一直陪在身边。
他后来还有没有抽那种廉价的自制烟,还有没有在烟圈里憨憨地笑,我不得而知了。
时间会让人淡忘,也会让人怯懦,我会想他,可是不想见。
我情愿永远只记得,他胖胖的手卷着烟,他煮的鸭肉很好吃,他笑起来憨憨的,让人看了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