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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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下午教授飞回北京,已帮您约好!”对于儿子的问题,亲属显然跟我们做父母的一样着急,无需开口,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挨着的座位只有逃生通道两张座椅,不知您是否可以?”票务员带着职业腔调,客气地征求意见。像机场外淡淡的暮霭,就在眼前,却不真切地无法触及。“当然可以!”带着“生”字的宽敞通道,舒服又吉利。

波音飞机拼尽全力发动它巨大的引擎,重度哮喘病人一样艰难地喘息着,拖动沉重的机身,在大连阑珊的城市灯火中,一步一挨地攀向苍茫的暗夜深处。

与我们一同出发的,还有一箱鲜活的渤海湾海鲜。机场打包小伙丝滑的动作像街头抽象难懂的行为艺术表演,塑料薄膜是巨型蜘蛛吐出的丝,一圈圈把那苟延残喘的保温箱窒息。

扇贝和海螺这时应该收紧了冻僵的舌头;在冰块中倔强扭动身子的牙鲆和多宝,此刻一定硬挺了挂着粘液的身子,飞翔于它们不过是死亡过程中一个略显不同的弥留片段。

既来之,则安之。周五出发,利用周末两天时间帮儿子简单实现一下一直未能如愿的首都行情结。

没见他对旅游多感兴趣,却对自己在电音爱好者群里预约的一场派对和一个演出充满热切的期盼。

机翼下的北京城灯火通明,林立的高楼流光溢彩。首都机场规模庞大,建筑现代。

自动人行道蠕动它数不清的黑色扁足,我在它滚动的背上机械地迈开双脚,明亮的店铺招牌和窗外巨大的铁鸟从两侧快速后退。我不敢回头,担心变异的黑色巨虫,正从背后向我举起它闪着寒光的尾部毒刺。

机场大巴泛着柔腻光泽,犁开站台橘黄的光线姗姗而来。有些浪费的暖风,使它的腹腔愈加燥热、压抑。我拿掉外套,又脱去卫衣,让裸露的皮肤与空气接触,助我窒闷的呼吸。

我似乎听到了行李箱中的异响,是贝壳弹开?还是鱼尾煽动?如果不是厚厚的泡沫阻隔,那些海鲜也许真会在温暖的行李箱中融化,苏醒。

八百年古都,深厚的历史化作一枚沉重的纸镇,没有一丝风来吹动前门东寂静夜里丝丝缕缕泼洒的街灯。

高大的银杏,擎着浓密的金黄华盖,默然伫立。偶有一枚落叶滑过明暗交错的树影,夜的波纹便浅浅细细地漾开。

面对问路,公交站巡逻的警察小哥闪动着红色肩灯,笑容可掬地耐心作答。

路旁栏杆内排队的人群,在等待第二天没有屏幕阻隔的升旗仪式。当那副铿锵的画面,通过即将冉冉升起的红日,反射进瞳孔,他们的眼底触碰到的,应该是由此带来的力量与希望。

人性化禁停区,网约车即停即走。身后的一切凝结在颜色越来越浓的琥珀中。恍惚间,徐徐落叶翩然舞过亿年风雨,小哥肩灯的光幻化成遥远的星,它们从视野中逐渐变小,模糊,最后消失。

前门大街,店铺林立。家家门前都挂着彰显“老字号”文化的匾额,似乎不把食材和口味做到极致,不仅对不起顾客,更对不起多少代多少代以前那位在招牌上庄重凝视的创始人。

我和儿子随便找了一家靠近住处的“老北京炸酱面”落座,儿子对天价面的评价是,“挺难吃,但这么贵又不舍得浪费。”手艺老不老不知道,置身于耳畔时时会回响起京韵大鼓腔调的影视剧实景中,点上这样一碗耳熟能详的地方招牌美食,就权作应景了吧。

百年历史建筑“青云阁”,木屋、木椅、木楼梯。当年多少名人雅仕常聚于此,如今跑马廊地毯陈旧斑驳,一圈红灯笼褪色蒙尘,唯有墙上的黑白照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往昔的繁华与荣耀。

新搭出来的铝合金接待厅,像口腔中那颗格格不入的金牙。年轻的服务人员慵懒地应付做答,如果这里坐着一位白发长须老者或颇有书香韵致的雅致中年女士,是否可与门楣上古朴沧桑的石刻古字更协调?

选择入住这里,是因为它优惠的价格。从民初京城四大商场之首落魄到如今低端小旅馆,多少繁华,终成一梦。人也好,物也罢,谁能逃脱终被岁月消磨的宿命。

我犹疑地将外衣裤轻轻放到客房厅堂的老式罗汉床上,唯恐惊扰了它朦胧老态的睡意。不知它从哪个岁月的尘埃深处走来,也不知哪位先贤曾在这里品茗赏戏,把酒言欢。

睡房深紫色的纱帘默默地等着客人解开它宽大的衣袖。我伸手触了触帘子弧形下垂处幽幽的点点反光,最终还是决定就让它以这优雅的造型伴我与儿子在此短暂的几夜。

深深地呼与吸,让自己更深切地触摸这老酒般的百年沉重气息。睡梦中,可否会有另一个时空维度里的先人,顺着失了本色的木楼梯,一探蜷在这旧地里的役役父母心?

前门大街的清晨与其他地方无二,元气满满,让人精神一振的清新空气把街巷古老的石路洇得潮润。

睡眼惺忪的攒动人流,早餐店招揽生意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银器店还没来得及走出睡梦的伙计在铁砧子前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地表演“纯手工打造”技艺。

不见旧日架鹰遛鸟的纨绔子弟,那就试试无人不知的老北京豆汁吧。一家名头显赫的老店,浅尝三小匙,胃里似乎要涌动暗流,只能无奈作罢,儿子倒是捏着鼻子干了那碗让人不明所以的发酵物。京城名小吃宫廷牛肉饼,皮确实酥脆,至于馅,我觉得应该再加上“大葱”二字,才算贴切。

早餐后是去亲属家探望老辈中唯一老爷子的时间。老人家年轻时靠读书落足他乡,凡大家族中晚辈有困难,必鼎力相助,从不怕拖累。

北京的滴滴真是贴心,不论你的定位在哪个犄角旮旯,都会马上有车接单。价格比出租车便宜大半,而且绝不会耍花招取消订单,这个必须好评。

司机师傅在半小时的车程中,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大倒生活的苦水。似乎是怕我误以为皇城根下的每个人都过着王公贵族一样的优渥日子。

阶层固化,两极分化加剧,底层的机会越来越少,这在哪个城市都是无法也不必回避的客观事实。

春意融融的北京冬日,体感温度比天气预报舒服太多。两个八九岁男孩手持鱼竿,共乘一辆助力电动三轮,他们应是趁着假期到附近鱼塘寻垂钓之乐。匆匆旅途偶遇这休闲减压的一幕,感慨,动容。

一番折腾,进入亲属家电梯直接入户的高端住宅。老爷子依然如故地亲切热情,不禁心生温暖。

我微寐双眼,一字不漏地接受长者慈祥委婉的安慰,尽情沐浴阔大落地窗内涓涓的亲情。我又努力紧闭心门,往更深处藏好冰冻已久的酸楚。

对儿子的问题,“北京本地人是否都爱喝豆汁?”老人家微笑着给我们讲了自己年轻时的趣事,原来当年他也有同样的疑问,而且最终探得的答案是,很多本地人也并不爱喝。

老爷子一家人在极度失望中理解了我这颗疲惫的心对于已做好预订的午餐的告别。也许,颐和园波光潋滟湖面上的微风,可以短暂抚平此刻我褶皱积郁的心绪。

说起颐和园,总离不开老佛爷和那笔令人心痛百年的海军军费。大多数人,都难以逾越自己有限的眼界,她的眼里只有乐寿堂前花香如海。 海棠与玉兰搭配,讨的是玉堂富贵的吉祥,但这吉祥无法阻挡颐和园外的山河破碎。

佛香阁居全园中心,千手观音悲悯默立。十七年前,您亲手把儿子赐予我,也同时赐予了我从未感受过的幸福与满足。今日,匆匆地从您身旁路过,在心中,我虔诚地祈祷,儿子的平安与健康。

那艘朴拙的石舫与瀛台遥遥相望,它耗尽一个世纪的时间,也没能跨越一座昆明湖的航程,救光绪出那座小小的囹圄。

本想以我今日心境,到近处拜谒百年前那位生不逢时的可怜皇帝。儿子说,他要赶晚上那场约好的派对,那场他反复强调的,有“文化”的派对。

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风,掠过昆明湖心,柔柔地送来淡雅的百年花香。再见了,匆匆一瞥的颐和园。

不远的距离,一个多小时车程,肠梗阻一样断断续续的红色拥堵。我陪儿子奔赴那场隔着代沟和偏见的酒吧音乐派对。

吵嚷的年轻人群,震耳欲聋的西方摇滚乐。还是隔壁乐声曼妙的咖啡厅,约略可以容下我这宽袍长辫的远古人偶。

十点三十,儿子如约打来电话,“三叔想跟你见见。”“三叔”,不止一次听他提起,那就借此了解一下他们这个所谓“圈子”的文化吧。

“请问,您是做哪一行的?”握手礼后我单刀直入,在我眼里,混迹酒吧的人大多不务正业。“以前做过酒吧,现在不做了。”三叔一语带过,又指着几个青春洋溢的年轻人给我做了简单介绍。

一位在长春读大学,刚结束武汉演出,又应邀赴京的小伙子,热情礼貌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的观点颇称我意,“玩电音,高中用来解压,大学作为热爱,但无论如何,主业不能耽误。”

三叔热情地邀我合影,又主动加了微信。翻看他的朋友圈,全国各地电音节的组织者与受邀者。又百度一下,香港娱乐主持人,某传媒董事,活跃于大陆音乐圈……

时代大潮滚滚向前,也许是时候改变我那早已落伍的偏狭认知了,儿子热衷的“圈子”,玩的的确是“文化”,除了对学业和精力分配的担忧,我似乎是可以放心了。

年长我几岁的“三叔”双目炯炯,整个人充满港台艺人特有的气质与活力。我看了眼儿子试探地问,“他说明天要去酒吧表演,您觉得可以?”“他要去就是能行么!”三叔边与身边的年轻人劲舞,边微笑着半蹲,冲儿子伸出两个俏皮的大拇指。

电音激昂,旋转的锥形光柱在头顶撑起夜的无边幕帐。

回旅馆后,儿子传给我几张刚拍的合影。我几乎不敢相信,照片中的他,竟笑得如此自信、灿烂、阳光。

那一刻,我的心也舒展地伸了个久违的懒腰。

第二天下午,我俩早早地吃了团购的脆皮烤鸭套餐。实惠的价格没有影响菜品的精致,儿子赞不绝口。一壶粘稠清甜的小吊梨汁一滴未剩,想问问可否续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吸取头一天压车经验,我俩换乘地铁去往那个以进口名酒为品味的音乐酒吧。

夜幕下的北京老胡同,从地铁口一路静静地逶迤至人流熙攘的繁华街区。儿子一路小跑,只为早些去熟悉酒吧的音响设备。

国内的城市我也去过一些,路旁门头经营项目多以售卖日用必需品为主,北京最多见的却是酒吧和咖啡厅。不同级别城市里生活的不同社会层次人群,对于精神和物质需求的巨大差距,由此可见一斑。

展柜内艺术品一样错落有致的各色酒品和造型精致现代的酒具,在吧台昏暗的灯光和客人喃喃的低语中营造出一种高端私密的社交氛围。

面向马路的敞开式表演台,儿子在打碟机和混音台前像一截通了高压电又失去制约的弹簧,剧烈地上下左右前后摇摆。也许是出于好奇,总有路人短暂驻足后擎起手机对着那扇大开的窗对焦。

我的儿子,我对你的成长竟如此陌生,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喜欢的所谓电音是什么,更不知道,对此你竟这样地投入与痴迷。

期间一位中年老外一会凑上前扭动身子,一会又给儿子递上饮品。曲终,两人又有说有笑地热聊很久。

事后儿子问我,“两小时的音乐编辑是我花费一周时间的作品,是一个表达情绪的故事,你听懂了吗?”我摇摇头,隔街相望的我消耗大半斤瓜子这事确是真的。

我关心的是那个老外的身份,并希望马上得到答案,“那个老外是谁?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对你那么热情?”

儿子打开微信,两人刚加了好友,朋友圈显示,对方应该是新西兰驻中国的一位工作人员。“他说我是good men,还要把他跟我同龄的女儿推给我做朋友。”儿子掩不住地笑。“那你应该乘胜追击啊!”我也笑。

应该是因为玩得畅快、满足,懒了两天的儿子,终于肯在睡前打开卫生间已失了金属光泽的淋浴喷头。

“早些睡吧,明天该干正事了。”儿子说了我想说的话。

不急着赶时间游玩的清晨,我用力拉开“青云阁”三楼挂着条条蛛网的涩重窗户。薄纱一样的雾霭,在百年老建筑倾圮破碎的灰色屋瓦上游移徘徊,一缕初升的晨光在吊檐一角旋转成七彩炫目的光碟。京韵大鼓抑扬顿挫的腔调,跨越历史长河的悲欢离合,沉闷地敲击我的心房。

这满眼苍凉,像一位衣袂飘飘,寂然而舞的古代女子,无声地在我心中翩然挣扎。这一切是已固有百年,还是缘起于我三天前的到来?也许,这么久的等待,它只为今日赤裸裸地坦示我无法言说的心境。

一线城市让人犯晕的环形路加长了本就不短的路程,与二三线城市并无不同的是,白底红十字建筑周围的气氛都是凝重而肃穆的。

毫无冷意的冬天,座椅上满满的人群,衣着与别处一样光鲜。刻意压低的交谈与不太有必要的暖气,悄悄地在高阔的大厅上空对流。

午后,精干矍铄的白发教授准时出现,不是想象中的仙风道骨,轻盈的步履中却也透着掩不住的沉稳和自信。一位手持锦旗的老妪,一口一个神医地表达着看起来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感激之情。

等待过程远超预期地漫长,上浮后又下沉的空气,让眼前的人和物摇摆、模糊,催眠着我和儿子陷入一场又一场无法自抑的瞌睡。

挨过一整个下午,又把外面的夜色熬得凝滞黯淡,教授是紧闭大门上方小小玻璃框内时时卡顿的动画。没见他有片刻休息,也没见他吃晚饭,更听不到语音播报器喊我手里紧攥的排队号码。

十点三十的起飞时间步步逼近,十几个号码的距离不见缩小,我的焦急在分分秒秒加剧。前台白衣天使友情提示,可以跟前面的号码商量调换一下顺序。

世上总有好心人,终于,一对颇有些经验的中年夫妇答应了我的请求。他们告诉我,晚上等待到临近午夜都是常态。这个时间,二线城市同样风格的建筑中只会有急诊值班,首都的教授却还在不知疲惫的奋战中,大都市,确实不同。

越来越浓的夜色被宽大厚实的窗玻璃挡在屋外,一部分企图逃逸的灯光被它反射回来。教授模糊的背影勉强支撑在这不清晰的明暗分界线上。

我双手捧起儿子,诚惶诚恐地奉给正向我们露出毫不敷衍微笑的教授。教授像一位邻家长者,微微前倾着身子,慈祥地问询、分析、叮嘱,“给点时间,应该没问题,不过我也需要摸索着调整方案,两个月后您再来。”

渺远又清晰的声音,预料中的答案多了份让人心安的笃定。几条逃逸出去的灯光,把窗外的方寸之地妆点成一方莹白透明的水晶。我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感到悲哀,北京,我竟以这种缘由与你相处三天,现在,我又要以自己如何都品咂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心情与你告别。

长天寂清,银河漫漫。空客是一枚巨大的氢气球,托我融入温柔滑腻的暗海深处,星光的碎金在越来越遥远的水面摇动,牙鲆和多宝成群地在远处悠哉地招摇。

起落架在土气浮动的跑道轰然弹开,偃了巨翅的发动机如释重负。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冷夜,熟悉的出租车在出口排着曲折的蛇形长队。

我睁开眼,梦中的那两个字却还在脑中滚动,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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