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破晓
料峭的东风裹挟着残冬的碎屑,寒梅在枝头焚烧最后的暗香,迎春花蜷缩的金铃尚未敢摇响。薄雾织就的纱帐里,忽有万千素绡刺破天青——白玉兰在二月末梢炸开了第一声惊雷。
露水还凝结在青砖上,整座校园浸在冰凉的乳汁里。我循着若有若无的冷香转过楼角,猝不及防撞见这场盛大的起义。粗粝的褐色枝干擎起漫天雪浪,倒悬的银钟在晨光里浮沉,每一盏都盛着将溢未溢的月光。最是那花瓣背脊上暗涌的紫痕,仿佛徽州老匠人笔尖未散的宿墨,在素绢边缘洇开千年心事。
(二)谒花
褪了手套,掌心贴住皴裂的树皮。苍苔在纹理间蜿蜒成河,三十圈年轮在地下盘踞成青铜鼎的饕餮纹。忽有风过,整株古树化作一架冰雕的编钟,十万朵皎白彼此叩击,泠泠清响漫过飞檐斗拱。
我踮脚牵住低垂的枝条,琥珀色树脂沾上衣袖。凝在瓣尖的露珠突然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琉璃。那香气却顺着百会穴直贯泥丸宫,是深山古寺檐角融雪,是未启封的陈年宣纸,是观音素手拂过羊脂玉净瓶时,不慎遗落的一缕禅意。
(三)观止
树冠向西倾斜三分,恰似敦煌飞天反抱的箜篌。枝桠交错处,未绽的碧玉骨朵正将春光层层裹紧。某个向阳的裂隙里,去年残留的荚果裂开豁口,露出猩红种子——这竟是一树会结果的月光。
忽忆起旧年深冬,光秃秃的枝干戳进铅灰天空,如老僧枯指叩问苍天。此刻方知,那些沉默的时日里,所有蛰伏的骨朵都在暗自打磨银器。它们把北风锻造成花瓣的弧度,将霜雪淬炼为蕊心的金芒,直到某个晨雾浓稠的刹那,轰然推开所有雕花轩窗。
(四)对晤
树影在粉墙上写瘦金体,我数着年轮推算它的生平:1983年栽种时,栽树人定未想到三十载后,这株幼苗会把自己长成一首立体的《洛神赋》。它见过多少少年在此诵读"朝饮木兰之坠露",又目送多少青丝染雪的先生,抱着讲义消失在白玉兰纷飞的四月。
树冠最高处的花朵正对五楼窗棂,某个早读的少女突然抬头,恰与那盏悬垂的月光四目相对。她鬓角别着的玉兰突然变得滚烫,纸页间的《爱莲说》泛起涟漪,而春风正把整座教学楼的读书声,编成花冠戴在古树额前。
(五)格物
生物老师说,玉兰属木兰科孑遗植物,早在冰川纪便绽放于华夏大地。此刻抚摸花瓣上突起的脉络,竟触到恐龙时代的风声。这些绢帛般的花瓣原是史前蝴蝶的翅膀,在沧海桑田里褪去色彩,将亿万年的光阴凝成一口清气。
树根处冒出几簇新蘖,青玉般的幼叶蜷如佛手。老枝与新芽构成奇妙的时空折叠——向下看是盘古开天的洪荒,向上望是嫦娥奔月的清辉。而中间这段虬曲的褐色,正在把唐宋的月光、民国的烟雨与当代的晨曦,酿成永不干涸的玉露。
(六)咏怀
见过玉皇顶的杏花把云霞煮沸,赏过峄山桃花将溪水染醉,却独爱此树遗世独立的清明。当百花还在料峭中试探,她已裁冰为裳,捧雪作盏,将整冬蓄养的月光悉数泼洒。
这绝非柔弱易逝的美。暴雨来临时,厚实的花瓣会接住雷霆;暮春凋零时,整朵花砰然坠地,依然保持着盛放的姿态。凋落的花瓣在泥里继续皎洁,直到把自己化进月光,成为下一个春天的伏笔。
(后记)
暮色漫过飞檐时,整树银盏渐次点亮。晚风穿过枝桠的瞬间,我听见三十年的光阴在花瓣间铮然作响。这座会开花的钟,正把春天的宣言,一声声撞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