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向日葵

2019年5月19日,不冷不热的寻常一天。

高繁抱着一束向日葵,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见李星竹。

怀里的向日葵虽离开了土地,但却依然散放着阳光的灿烂和温度。

李星竹的卧室常年拉帘有些阴冷,这鲜黄的向日葵明亮,也许放置在花瓶里能为她增添一点点温暖。

已经七天未见,上次放置的花朵恐怕已经枯萎得不行,想到这里,高繁下定了决心,迈腿快步上了楼梯。

短短五层楼梯,站在李星竹家门口,高繁却感到心慌的不行,鼻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更是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哆哆嗦嗦得用藏在门口地毯下的钥匙打开了门。

很熟悉的客厅,干净整齐,能看出被主人精心打扫过,只是因家具摆设太过简单,就好像房屋主人随时准备到下一个地方居住似得。

高繁从未觉得从门口到卧室的距离会是如此漫长,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身子挪动到血腥味最浓郁的那个地方。

很熟悉的人,李星竹躺在床上,如果不是纯白色床单上浸染了一大片鲜红血迹,面带淡淡笑意紧闭双眼的她就像是安静的睡着了一般。

高繁看了看卧室花瓶里花瓣干枯已然快凋谢的向日葵,又看了看已了无生气的李星竹,他突然感觉一股无力感席卷了全身上下,努力地张了张干枯的嘴唇,却什么也讲不出。

……

问询室里,他与一个中年肥胖警察四目相对。

“叫什么名字?”那警察问道,同时按了按手中的圆珠笔。

高繁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没有回答,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

买菜回家的邻居看到隔壁家的门大开着,又闻到一股股血腥气息,果断地报了警,大约一个小时不到,警察便赶到现场。

一个少年失魂落魄得跪在床边,身旁散落着几只向日葵,而床上的血腥场面让看惯了凶杀现场的警察都揪了一下心。

右大腿内侧深深三刀,白净胸口与清秀脸庞也凌乱地划了许多刀,致命伤是左手手腕内侧,手腕上结的厚厚血痂能看出造成这伤口的人一定使用了极大的力气。

虽然经验丰富的警察经过调查得出了这是自杀的结论,但高繁作为第一个目睹这现场的人还是循例被带到警局做了调查。

……

见他没反应,那警察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又问道:“叫什么名字?”

“高繁………”

“多大?”

“19……”

“和死者什么关系?”

死,死者?

高繁头脑乱得不行了,连呼吸也停滞了几秒,李星竹死了?

拥有世界上最温暖笑容的李星竹怎么会和死这个冰凉的词有联系?

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用力摇了摇头。

“她没死,”高繁咬了咬上唇,“只是睡着了,也许一会就醒了……”

警察叹了口气,明白面前这少年正在承受巨大痛苦。

“一天前就失血过多没气了。”

警察又道,“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自己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他,高繁紧闭双眼,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李星竹,她是我的爱人。

……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星竹,高繁的大学放了假,他手里拿着摄像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索着在那里可以拍出合心意的照片。

突然,在茫茫人群中,高繁偶然瞄到一个背着画夹的瘦削美丽背影。

这一眼,高繁再也挪不开自己的视线。

他快步跑了过去,高繁生怕自己慢一点,这背影便会彻底隐没在人群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高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了拍那青年的肩膀。

他结结巴巴得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那年轻女子扭过了头,有些疑惑得问道,高繁能感觉到自己所触碰的肩膀被生硬得挪开了。

“我我可以给你拍一张照片吗?”

高繁痴痴地盯着这女子清秀的脸庞,她鼻尖上的一颗小痣煞是可爱。

……

“男朋友?”

胖警察眉毛上挑了一下。

“死者除了左胳膊上的那一处致命伤,手腕上还有好几处旧伤痕,她自残过?为什么?”

“她………”

高繁从曾经美好的回忆中回过了神,声音微颤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房间外的吵闹打断。

一个中年妇女在警察局里声嘶力竭得嚎啕大哭着,“我女儿怎么会自杀?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我不相信!我的小星星,她才24岁!她还这么年轻!”

警察在查清楚李星竹的身份后,第一时间通知了她唯一的亲人。

小星星是李星竹的小名。

“我可以……见见星竹的妈妈吗……”

胖警察不置可否,耸了耸肩膀。

得到了默许的高繁走出了问询室,他看清楚了这妇人的表情——因承受着巨大打击而有些狰狞扭曲的面容上满是泪水与鼻涕,显得狼狈不堪。

“阿姨……”

高繁试探着走到那妇女身旁,“不要太难过了……”


然而怎么可能不难过?

李夏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养大了李星竹——她的画家丈夫因嫌弃她的浅薄,在李星竹三岁的时候绝情地抛弃了她们母女。

丈夫离开的那一天,抱着还懵懂无知的李星竹,李夏痛哭了不知多久,她从此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李星竹的身上。

她不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庸俗无知,便打着三份工,咬着牙将女儿送去一位名师那里学画。

虽然起初,10岁的女儿还经常问自己可不可以不去学画画。

李夏理解,小孩子总是没有耐心,她便含着泪说着自己的不容易自己的辛苦。

“小星星,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能没有出息啊……我每天这么辛苦工作都是为了你阿。”

“好……”

小星星不忍心看见妈妈的泪水,便将自己的泪咽进肚子里。

“妈妈,是我错了,我学……”

懂事的小星星渐渐长大,曾经明亮天真的眼神却渐渐暗了下来。

她痴迷于画向日葵,她画了一张又一张,希望用着向日葵的明亮照亮自己闭塞的内心。

李夏看不出这些画背后的挣扎与绝望,只觉得只要是女儿画的便是好的。

在李星竹离开自己一人去求学后,她便将女儿留下的画全部裱起来,当珍宝一般得挂在了家里每个角落。

上大学的时候,李星竹曾经自残过一次,辛得室友及时叫来了救护车,这才将李星竹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李夏第一时间赶到了女儿的病床前,她搞不明白女儿为何有如此举动,一遍遍地追问着她。

“妈,别问了……”

李星竹紧挨着双眼,扭过头去不敢去看李夏的脸。

……

在大学里,每个女生都散发着朝气,她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展现自己的鲜亮,而李星竹却沉默着将自己的年轻美丽身躯用乏味的深色厚重服饰隐藏起来。

但她的忧郁气质与清秀脸庞仍吸引了一个男生,他疯狂得追求李星竹,甚至有一天在李星竹的宿舍楼下用喇叭大喊道。

“星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纯洁害羞的样子……”

听到这纯洁二字,李星竹脑中如同炸了个霹雳,那个男生接下来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楼下那些起哄的其他人也在她的眼中模糊了起来。

这是在公然羞辱我吗?

李星竹无力,儿时那种反胃的感觉又重现,她看到了桌子上的壁纸刀。

我太脏了,我是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

“你要是这么走了,你对得起妈妈吗?”

李夏见女儿迟迟不回答自己,又崩溃得大哭起来。

“就当是为了妈妈,你活下去好不好?”

“好……”

李星竹又一次败在妈妈的眼泪之下。


“你是谁?”

李夏从未见过面前这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少年。

高繁理了理自己的气息,像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

“阿姨,星竹解脱了……”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得扇在了高繁的脸上,留下红色的印记。

李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骂道:“你在说什么?!”

早已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高繁没有动怒,他继续说道,

“阿姨,为了您,星竹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可是……”

高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经过几次深呼吸后才勉强地说了下去。

“她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大抵是因为自己名字中有个“星”字,李星竹不只爱向日葵,也向往着能看到点点星光的夜晚。

高繁得知后,买了两张火车票,非要带李星竹去一个有些偏远的农村。

那天,高繁和李星竹躺在草地上,两人静静地看着那只有月亮光华的夜空。

“对不起。”

高繁率先打破了安静,他没想到在这个年代,星星是如此宝贵难以见到。

“没什么……”

李星竹微笑着说道,“谢谢你陪着我。”

“我们可以想象……你儿时看到的夜晚天空……有星星吧……”

李星竹扭过头看着有些愧疚的高繁,眨了眨狡黠的眼睛。

“闭上眼睛,在你的脑海里,能看到那一颗颗星子,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布满了蓝色的天空吗?”

顺着李星竹的话,闭着眼睛的高繁努力回忆起儿时的星夜。

那时的夜晚天空不是单一的黑色,那时的天空闪烁着繁星,就如同闪耀着璀璨的宝石的光一般。

而早就将儿时记忆封锁起来的李星竹却没有闭上眼睛,她反而张大了双眼,她盯着黑夜,她向这无限宽大的天空呐喊。

她在自己的内心里痛苦呐喊,迸出了泪水,点点泪光撒成了满天繁星,点缀在李星竹黑色的生命中。


10岁的她被妈妈送到了包老师面前。

包玉铭老师,名字好听,人也看起来温文尔雅,李夏越看他越觉得包老师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小星星能被这样优秀的老师指导,真是幸运啊。

李夏心里暗暗感慨道。

起初,小星星也很喜欢去画室。

无论自己画得好与不好,包老师总是温柔得或是夸赞或是鼓励,将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上,画室里的其他同学甚至都有些嫉妒。

渐渐地,这温柔变了味道,包老师的手不只放在了小星星的后背。

包老师的大手伸向了小星星的白嫩脸庞,伸向了小星星的胸膛,甚至伸向了小星星的左大腿内侧。

小星星还太小,不明白这些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不适,有些抗拒。

“这是老师的爱阿。”

包老师将小星星抱在自己腿上,还把脸贴在小星星的耳朵上。

这距离近到小星星甚至可以闻到包老师嘴里的腐烂味道,小星星有些反胃。


“我叫李星竹。”

第一次看到这少年有些熟悉的脸,李星竹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许这就是最后救赎自己的机会。

高繁有着与包老师类似的薄唇和挺直的鼻梁,但不同的是,高繁的眼眸透出的是干净与澄澈。

自从那次自残后,同学们再也没有人敢在与她多说一句话,李星竹也乐得于此,平淡得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度过了大学四年。

毕业后,李星竹靠替杂志书刊画插画为生,生活也勉强过得去。

可儿时不堪的记忆,总是在深夜,在李星竹最无助寂寞的时候,冒出来折磨蹂躏着她的脆弱内心。

她用小刀轻轻地划开自己纤细胳膊,红色的血点点出现在白净的皮肤上,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她暂时得到自己应该有的惩罚——拖着这肮脏身体苟活的惩罚。

如果,她可以接受高繁,可以接受他的手抚摸在自己的身体上,那是不是代表着自己可以放下那沉重的过去,虽然这对高繁不公平,但是她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这纠缠自己长达近14年的噩梦怎么会这么轻易挣脱呢?

高繁结束了自己对儿时夜空的想象,在月光中,他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的李星竹。

苍白的清秀面容,努力睁大的无助双眼,还有被微风吹起的散落在前额的碎发。

高繁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抱住了李星竹,他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件脆弱的宝贝。

熟悉的反胃感又来了,李星竹紧闭着眼睛在高繁温暖的怀抱里颤抖着,小声啜泣着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很快就可以结束这场噩梦了。”李星竹强忍着恶心把脸贴在高繁的胸膛,她听到高繁的心脏在狂跳不止。

“只需……再痛苦一下……”

“没其他办法了么?”

高繁清楚得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他又像抱小孩那样紧紧地抱住李星竹,仿佛她即将头上脚下得坠入深渊,而自己也无力将她拉回。

李星竹点点头,她凄惨得笑了一下。

“回家后,你不要再来看我了。”

“那,那我想你了怎么办?我,我不想离开你。”

“想我的时候,就闭上眼回忆刚才你脑中的星空,就当我去了其中一颗星星……”李星竹轻轻说道,“只是,只是这肮脏身躯太沉重……旅途又太遥远……我无法带着它一起去罢了……”


听完高繁的诉说,李夏顿时感觉一阵眩晕与窒息,她乖巧可怜的女儿竟然承受着这么多,而自己从头至尾都未曾发觉,她是个失职的妈妈。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小星星的异样?

我为什么没能及时站出来斥责那个魔鬼,为什么没有向警察揭穿他丑恶面孔?

我为什么在小星星受到伤害时没有告诉她她是妈妈最珍爱的宝贝是纯洁的小天使?

太多的追悔莫及,太多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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