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农历丁酉鸡年。
那一年,我28岁。
28岁的我,对那年的春节充满了圆圆满满、喜气洋洋的期待:
这一年,我正式成为了在京某211高校的一名教师,同事融洽,工作顺利;
这一年,顺利在京落户,开始了名正言顺的都市生活;
这一年,与相恋九载的恋人走进婚姻,从校服到婚纱的爱情开花结果;
这一年,在北京拥有有了自己的房子,斗室之居却也温馨怡人;
这些是父母和家人多年前不曾想过的。
父母两家世代务农,直到父母这一辈才到县城勉强落脚,一家人无权无势却朴实善良,粗茶淡饭却悠然和睦。对于我这个从小资质平平的孩子,他们所有的期待不过是考上个正经的大学,毕业后在老家的衙门里谋个体面的差事。“北京”、“重点大学”、“高校老师”这些字眼对他们来说真的太遥远了。
但莫名其妙的是,我竟然做到了。
尽管北京这样的城市里,我依旧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但是在家人的语境中,我终于成了那个儿时被我痛恨不已的“别人家的孩子”。
“头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平凡一生的父母家人因为儿子的进步受到礼遇和尊重,这对任何一个儿女来讲都是莫大的荣耀。
就这样,我带着新婚妻子和满满的自豪感,憧憬着热闹的春节,踏上了回乡过年的路。
(二)
回家第二天,表舅来家里串门。
表舅搬来城里多年,依旧保留了串门聊天的习惯。每年这个时候,他回村里走完亲戚后总来我家坐坐。
我对他的到访始终充满了期待,因为总能从他那里听到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在他的讲述中,那些在童年里出现过的邻居和亲戚总能从记忆里跳出来,乡音乡情,鲜活生动地还原那个渔村曾经的面貌。
但是今年,我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表姨H的婆婆半夜起床时不慎摔倒,瘫痪住院,让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家财万贯的邻居临近花甲不幸罹患癌症,并且已届晚期,身体早已羸弱不堪,只能靠药物和米汤勉强维持生命;
表舅的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家里愈发脏乱,两位老人有时连碗筷洗也不干净。
而这些在我儿时的记忆中:
表姨H的婆婆家住村子南边,儿时每天去商店都要路过好多次,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
姥姥家的邻居精明而善良,早年间便已家财万贯,而邻居家的儿子,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
舅舅的父母,曾经意气风华的船长和仁慈贤惠的妇人,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正是因为这些记忆那样深刻,让我在面对这些事实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
表舅呢喃道:“今年奇了怪了,各家各户一点好消息也没有。”
还没等我们想好怎么说,他又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好奇怪的,可能是大家都开始老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爸爸妈妈,偷偷地端详他们脸上的变化。尽管爸爸妈妈还看不到明显的衰老痕迹,但是我也无奈的意识到:父母竟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更可怕的是,无论在故乡还是远方,在奋斗还是在颓唐,功成名就还是一无所有,负重前行还是马蹄轻疾,面对老去的时光,都是一样的脆弱和无力
都说时间是最公正的,只是在这一刻,公平的有些残酷。
(三)
记忆中,大年初二的姥姥家是最热闹的:我们一家、小姨一家、表姨H一家、L姨一家,有时还有表舅一家,都会来凑凑热闹。
回忆起来,那种热闹是柴火在炉灶里爆裂、瓜子在牙齿挤压下开壳、窗外鞭炮或远或近地响起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嘈杂、聒噪,甚至有些混乱,但是却能给人以莫名的安全感。就像轻微的响动往往能让婴儿睡得更熟——因为他知道妈妈在身边。
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热闹就是所谓的年味。
期盼的这一幕并没有上演,除了自家的小姨,其他人或是不知何处,或是坐坐就走。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一是姥姥姥爷确实老了:姥爷这一年膝盖换了关节,腿脚不像过去那么利索;姥姥虽无大病但小病缠身,活动也不方便,亲戚们也不想再给老人添麻烦。二是几位表姨也确实也不年轻了,有的已经做奶奶,自家的事已经应付不暇,再也凑不起热闹了。
一家人吃饭时,姥姥家养的狗“贝贝”乖乖爬到桌子旁,用它惯用的伎俩向桌上的人乞求食物,我习惯性地找个排骨准备丢给他,一旁的姥爷赶忙拦下说:它牙都快掉光了,啃不了这样的骨头,挑一块骨头少的给他。”
我这才想起,“贝贝”已经15岁了。他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我才初中三年级。
窗外不时有孩子跑过,手里拿着水弹枪和糖葫芦,我能听见他们清澈却刺耳的笑声。
孩子从不会抱怨年味厚重或寡淡,那些说年味淡了的人,大抵只是因为老了吧。
(四)
爷爷奶奶家住在我家隔壁,身体还算硬朗。
爷爷80岁了,在北京工作的孙子是他一生的骄傲。用他的话来讲:想起孙子来我咳嗽都咳嗽得轻了。寒假前,他不厌其烦地问爸爸我什么时候回家,然后忘记,然后再问,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又忘了。
奶奶和爷爷同龄,今年明显感觉反应好像慢了许多,精神头也不似以前了。哪怕是聊聊家常,她似乎总要要反映一段时间才能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早在回家之前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假设爷爷奶奶能活到百岁,每年我回2次家,每次7天,每天去陪他们聊2小时,我一共还能陪他们560小时,算下来我们或许只能再共处24天。所以这次我有意识地找话题和他们聊。
但很显然,对于儿女,他们似乎更愿意说;对于我,他们似乎更愿意听我说。
于是,我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讲我的工作和生活,可爷爷听不见,奶奶听不明白,他们只是笑着听我说完,然后告诉我在单位要勤快、要上进,不能偷懒。
回京那天早上,爸爸开车送我去车站,爷爷奶奶来楼下送我。我摇下车窗,对着他们大声说:“爷爷奶奶我走啦,你们回去吧!”
爷爷依旧笑着对我摇摇手——我知道,他是听不清的。
奶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嘴里嘟囔着“嗯嗯,好好。”
而就在车窗即将关上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奶奶带着近乎哀求的语调对我喊了一声“放暑假还回来吗?”
“回呀!”
那一刻,我用全身的力气强颜欢笑。
(五)
在返程路上,脑子里突然想起海桑的一首诗:
“打我记事开始,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了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以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再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说过一些,我记不大起来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爷爷。”
我在心里试着把“爷爷”换成各种亲人的称谓,结果换着换着就哭了。
我们都见过老人,不是吗?在电视上、在大街上、在小区里......但是,那是我们会觉得他们就是“老人”这样一个笼统的概念,他们不是谁的父母,不是谁的亲属,他们只是老人,我们只要用“爷爷奶奶”此类的话语,便能表达尊重他们的深深的皱纹,回应他们的慈祥的眉目。
可是,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些熟悉的亲戚和邻居有一天也会默默老去,变成孩童眼中那些路上的老人。我不曾也不敢去想,过那些容留我年少时光的一间间房子终有一天也会人去屋空。
不知还有多少人,还保留着功成名就后反哺父母亲人的虚妄。殊不知乾隆皇帝的金塔只能藏发,却赎买不回母亲的时光。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岁月凌厉不已,管你是贱如蝼蚁,还是贵为君王,统统都要败下阵来。
成长之痛,莫过于当我长成“别人家孩子”的模样,你们却已换上“自家老人”的容妆。
(六)
行走在消逝中,只盼多几次回首。
愿岁月不老,春秋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