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三七’’,人间大年初五。
有父母的春节,才是春节。
关于春节,似乎只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记忆。那时,我们还小,父母还年轻。我们拥有新鲜的生命,每一个春节都洋溢着新鲜的气息。
离春节还有好多日子,母亲就已经忙活起来了。她把单位分的和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鸡鸭鱼肉宰杀、腌制和烹炸。我被分派的任务是和母亲一起洗这些东西。
水管在院子里,和厨房并排,隔四五家一个水池,公用。那时的冬天真冷呀。开始几年,我需垫几块砖头站上去,才能勉强接到水。往往是东西洗完,胸前的衣服也打湿了,僵硬了,手冻得红通通的。
母亲会在厨房外生一个炉子,把那些肉剁成大块小坨,裹上面粉开炸。除了炸大肉、大酥、小酥,还炸豆腐和丸子。最神奇的是母亲能把一条鱼炸成松鼠的样子,又或炸出一朵朵菊花。大院里河南山东军人居多,对我家这种阵势颇为惊讶,经常围观。后来,父亲说,这样大张旗鼓影响不好,母亲便改在屋子里。
印象最深刻的是猪头,对,就是那种整个的猪头。
母亲把猪头摊放在地上,猪脸冲上。我蹲在地上认真观看猪的五官,发现它长得并不难看。母亲将火筷子插到蜂窝煤中,烧得通红拿出,然后轻轻地放在猪脸上,来回滚动,还会捅一捅猪耳朵。伴随着滋啦的声音,我的脸跟着痉挛,好像也被烫着了。母亲说,这样可以把猪脸上的细毛燎干净,同时去掉腥气。
我和弟弟们围着猪头,看一道道印痕在猪脸上滚过,使劲吸着弥散出来的肉香。
母亲有时会让父亲试着做这件事,父亲马上起身走掉。每次母亲让他杀鸡,他也找借口躲起来。父亲基本不做家务,但对我们的内务要求很严格。
接下来煮猪头。母亲早从别处借来大号铁锅,当然,还锅时会加一只猪耳朵和一些猪头肉。有时不止一个猪头,母亲会把剩下的燎过后用铁丝穿上猪鼻子,挂在防震棚里。那样,即使过完春节,我们家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猪头肉吃。有一年,我溜进防震棚,把猪舌头割下来炒给弟弟们吃。好像没有炒熟,我一边威胁他们不许告诉父母,一边强迫他们必须全部吃掉。
三十晚上,母亲领着弟弟们放炮,我和父亲不喜欢,便躲在屋子里。母亲跑进来,强行拉我们出去:“你们这两个怪人!”有一年,放“地老鼠”时,一只“地老鼠”窜进小弟的裤腿儿里,小弟急得蹦高,全家上阵扑打。
因为害怕炮竹声,我曾很自卑。早先看过一个动画电影,说“夕”是一个坏家伙,“年”为民除害,用炮竹把“夕”干掉了。我常想,我害怕爆竹,是不是和“夕”一样是不好的?但我很喜欢春节才有的那种纸灯笼。
记忆中,我们从不包饺子,重庆(彼时还划归四川)是没有吃饺子的习俗的。
父亲对家乡的吃食念念不忘,尤其喜欢汤圆、糍粑。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商品欠缺,物流不畅,北京基本见不到四川的东西。
现在想起来,母亲真是用心良苦。
她每年都能攒下一些江米,快过春节时,带着我和弟弟到部队的豆腐房,磨汤圆粉。把流出的米浆舀起放到吊在高处的兜布里,我和大弟抓住兜布的木把手,摇啊摇,水不断地渗过兜布流出,留在兜布里的米浆越来越稠。我和弟弟累了,母亲就一个人接着摇。父亲通常不在场,他觉得母亲用公家的场地和工具干私活不好,有时还会假模假式阻止一下。至于米浆最后怎么变成汤圆粉,我不知道,但我亲眼看过母亲做汤圆馅料。
先把花生、芝麻、核桃炒熟,用擀面杖擀碎,反反复复,撵来撵去,然后拌上白糖和猪油。汤圆煮着吃外,母亲还做拔丝。我对吃向来没有什么感觉,唯独对拔丝汤圆很想念。有好多年没有吃了。
有时,母亲会让老家寄魔芋粉,她自己制作魔芋。先烧一锅水,开小火,把魔芋粉徐徐倒进锅里,一边倒一边搅和,适时下一种粘稠剂,然后静等成型。母亲对做魔芋是没有经验的,基本靠运气。一旦成功,便大呼小叫,兴高彩烈;若失败,她便一扔铲子,气鼓鼓地说:“我发誓,再也不做了。”她的发誓一定是不作数的。
初一早晨,换好新衣,吃过汤圆,父母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是领着我们到正阳大街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照,黑白的那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父亲去世。可是,我已经找不到那些照片了。
我们在北京没有亲戚,只有父亲的战友、老乡。那些年,春节实际上就是老乡们轮流吃请。当时来往密切的大致有四家人,除了我们家,还有袁伯伯、李阿姨一家,他们家是三个女孩,分别比我们家三个孩子递次小一岁,我们的小学都在同一所学校。袁叔叔老家和父母是一个县的,到北京后又同在一个大院,住一排房,中间隔着两三户。蒋叔叔、郑阿姨一家是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曾和我一个年级。他们住在“七团”,穿过分部机关大院,出了西门岗亭就是他们家。还有一家是刘叔叔、吴阿姨。他们家的孩子比我们要大些,印象便不深刻。
从初一开始,分别在不同人家吃,吃完午饭吃晚饭,有时还要吃宵夜。每次出门前,母亲一边帮我们拽拽袖子,抻抻裤腿,一边叮嘱我们要讲礼貌,要表现热情些——这主要是针对我说的。小时候我孤僻又倔强,既不会讨大人欢心,也不懂得怎么和小孩儿们玩儿。除了父亲护着我,每一个人好像都不喜欢我。让我欢欢喜喜地拜年,还要感激涕零地从别人手里接压岁钱,对我简直是上刑。每一次想说不去,都被父亲的眼神压下。
对于父母来讲,春节和老乡们聚会是一年极重大的事,甚至是春节的主要内容。尤其是母亲,春节请客是她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她早早就研究请客的程序,列了菜单,拿出珍藏的餐具,花了许多心思,有时还把菜单念给父亲听,征求意见。每每吃过别人家饭,她回到家马上拿出菜单做调整。
轮到我们家请客那天,母亲早早地把我们拽起来,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吩咐,顺手把塑料花重新摆弄一下,放到更显眼的位置。
等到人来,大人们落座吃瓜子聊天,母亲一边在厨房忙,一边插空赶来聊上几句。小孩们打打闹闹,有时会弄哭一两个,母亲就会给我们先上一盘炸虾片,哄一哄。虾片好像是那个年代请客的必备菜品。
八九个大人,十三四个孩子,开两桌。大人那桌是正式的饭桌和椅子,餐具和酒杯也是成套的。孩子那桌用的是平时家里吃饭的小矮桌,坐的有马扎,也有板凳,还要从邻居家借些,七拼八凑的。
凉菜是先摆上的,母亲和他们碰过杯后再到厨房炒菜。我帮着端。
厨房冷,我跺着脚,搓着手,等着每一个菜出锅。第一道热菜是“头碗”(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这是个蒸菜。上面用土豆块和母亲自己晾的干豇豆覆盖,下面是炸过后切的厚肉片。这个菜早已在屉锅中蒸着,取出来后,母亲会用一只深碗接着,一只手将装菜的碗对准后,一下子扣进深碗中,于是,肉片在上面,土豆和干豇豆到了下面。每每我都使劲盯着这个难度极高的动作,既担心又有些盼着扣不准会是个啥结果。但是,母亲从没失过手。
大人和孩子的饭菜基本相同,只是他们的香酥鸡要完整,我们小孩这桌卖相不好;大人那桌的蛋饺摆得漂亮,我们这盘有破损。
母亲做的米粉肉,我觉得不如李阿姨做的好吃,扣肉不如刘叔叔做得好看,但我没有说过。父亲有时会说,母亲便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没到读“小说”‘’控诉‘’的地步。
母亲总是能做些出奇制胜的东西。比如醪糟。
母亲不知从哪里搞到了酒曲,于是这一年我们请客时,母亲就又多些了自信。在正式吃饭前,让大家品尝她做的醪糟。这是别人家从没有的,也是大家极想念的家乡的味道。
做醪糟挺讲究,先将江米蒸了,趁热用手抓散,充分冷却,将酒曲均匀撒上,装进一个盆里,盖上盖儿,在盖子上蒙上小棉被,然后放在暖气上。整个过程不能碰一点油星,米蒸的软硬程度、酒曲放的多少,盆里的温度,都是极重要的。
等到揭盖那天,母亲很紧张。有时会因为温度过高,长霉;有时酒曲的分寸没有把握好,或酸或没有味道。这时候。母亲就会很生自己的气,要全倒掉并发誓“再也不做了”。父亲却说做成什么样他都爱吃。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是成功的,看到父亲喝进一口眯起眼睛的样子,母亲就知道做得成功。然后很得意地说,下回还给你做!
每当这时,我就撇一下嘴——觉得他俩很肉麻,一点都不像电影里那些革命夫妻。
春节前后,父母会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每当他们俩‘’鬼鬼祟祟‘’挨坐在一起,低着头,拿笔写写画画,相视一笑,对我们说:你们好生在屋里呆着,别打架,我们出去一会儿……我就知道,他们是去银行存钱了。再回来时,往往带着动物饼干、酒心巧克力,以及几本小人书。当他们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快乐时,就会招呼我们唱歌。
父亲吹口琴,母亲带头唱《二郎山》《太阳出来喜洋洋》。大弟是小学合唱队的领唱,最拿手的是那首外文歌——《小小少年》。开始几年,小弟还小,口齿不清,也记不准歌词,《洪湖赤卫队》里的插曲经常被他唱成‘‘刘队长长得真漂亮……’’长大后他却是我们当中唱歌最好的——据说曾被称为本区张学友。我则是极不配合,撅着嘴,垂着眼,扭扭捏捏……总是让大家很扫兴。母亲有时很生气,对父亲报怨:这孩子怎么会这样,是咱俩生的吗!
我不知道我的性格随谁——不合群,不合作。一天到晚只躲在一角看书,实在没书可看便拿着新华字典玩——反正就是不与人们在一起。想的事也都不靠谱——如何去解救世界上还在受苦的三分之二的人;宇宙的边儿是什么样;如果外星人和地球人打仗我该站在哪一头?母亲很不喜欢小时的我,不喜欢的程度一度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同时坚定了我是其他星球上的人的想法。许多个大年三十晚上,别人高高兴兴守岁,我早早上床用被子蒙着头暗自悲伤——我的那个星球的人为什么还不来接我回去?
大约十年前,性格发生了大反转,突然变得‘‘懂事’’,学会圆融,能够妥协,喜欢成全,和这个世界看起来挺‘’和谐‘’。
我终于活成母亲希望的样子。
或许是从小衣食无忧,养成了简单随性的生活态度。后来我终于懂得,是父母的精打细算和全力维护才让我不知生活艰辛、世事艰难,才可以一味追求自己的意愿。每一个任性的孩子背后,是父母撑起的爱。只是年轻时我反而觉得那爱限止了自由。
九十年代开始,这样的聚会渐渐就没有了。
先是父亲中年离世;前几年,吴阿姨不在了;一年前,袁伯伯故去。现在的刘叔叔一星期透析三次,李阿姨癌症保守治疗但精气神十足。蒋叔叔和郑阿姨多年前回到重庆。2009年,我带母亲回老家,专门去探望了他们。
那一次回家乡,在长江边上,71岁的母亲执意要找五十多年前送父亲参军上船的地方。但变化太大,无论如何找不到了。
母亲说,当年,她是作为表妹去送表哥的。她站在岸上一直向父亲挥手,但是父亲一上船就没跑影儿了,也不回头看她一下。她望着船开走好久才离开。‘‘你爸那时太小,不懂事儿!’’母亲这样说。
她思念父亲太久,这个春节终于团聚了。留给我们的,是他们曾在的那些春节的记忆!
父母在,才是春节!
从此,我的人生再无春节!
刚刚过去的时日,拒绝一切邀请,基本不回信息,独处可以让情绪疯长到极致,然后,重生。
既是母亲的女儿,还是要成为她喜欢的样子。何况,内心仍有丢不开的牵挂,肩上还有卸不掉的责任,身边有那么多关怀。
那一天,icu第一晚,娟、峻和霞第一时间赶到身边;那一天,W自动站在他本可以不站的位置,并用他一贯的贫嘴让我放松;那一天,S执意赶来,众目睽睽中瞌下三个头,毅然决然上了灵车;那一天,B姐坚持参加追思会才又回到医院输液;那一天,彦在朋友圈得知消息,从海南归来便一起到桥头,在起风的夜晚共向西南;那一天,邓美人到单位探望未遇竟与他人抱头痛哭;那一天,不想见人不说自己在哪儿,小小丹拖着受伤的脚转辗几处仍然找了过来;那一天,初大宝说,我就要回家过年了,我想和你单独吃个饭;那一天,张小妞来辞行叮嘱这个假期到成都找她;那一天,几乎与世隔绝的龚弟打来电话:我不会说安慰的话,我一定努力,写出一流作品,让你高兴;那一天,赵一姐专门做了蛋糕,说要买断我这个假日七天的使用权……还有,约儿破天荒常常从福建打来电话;邢姐姐每每在病床上发安慰鸡汤;那忙碌之人宜时的问候;娟、峻、梅、英、霞找各种理由过来,只为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