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在深夜翻看他手机,屏幕蓝光映着颤抖的指尖;
他则在车里久坐,看家中灯火如囚笼般的暖黄。
直到女儿用稚嫩笔迹写下“爸爸回家”,儿子在幼儿园说“我爸爸不要我们了”,
他们才在教师办公室四目相对,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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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床头灯,是林晚特意挑的。
奶白色的琉璃罩子,光线淌出来,就被滤得温润、绵软,像一块融化的太妃糖,曾经涂满过这间小小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刚搬进来的时候,沈明总说,在这灯下看书,看不了几行就眼皮打架,太安逸了。他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手绕过林晚的肩,把她往怀里带,下巴蹭着她头顶的发旋,气息拂过,带着南方男人特有的、水汽氤氲的温柔。那时,这灯光是甜的。
现在,这甜腻得发了苦,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晚蜷在沙发上,身上搭着条薄毯,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楼下的每一丝声响。一辆车驶过,轮胎压过路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不是他的。又一辆,停下了,引擎声熄灭,接着是车门“嘭”的一声轻响。她的心倏地提起,指尖掐进掌心,呼吸都屏住了。脚步声响起,上了楼,嗒,嗒,嗒,从门前走过去了,没有停留。
墙上的钟,时针慢吞吞地,终于蹭过了“2”字。
她呼出一口气,带着胸腔里一阵空洞的回响。身体先于意识行动,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夜行的猫,无声无息地挪到了卧室门口。
沈明侧躺着,背对门口,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睡熟了。他的手机,就放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屏幕朝下,一个沉默的、黑色的方块。
林晚的心跳在黑暗中擂鼓。
她走近,地毯吸走了她的足音。她伸出手,指尖在触到那冰冷的机身前,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咬住下唇,几乎是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机翻了过来。
屏幕是黑的。她把它拿起,很轻,又很重。退回到客厅,陷进那只单人沙发,她才按亮了屏幕。
一片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蓝光,瞬间劈开了太妃糖般的暖黄,映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在那光线下,显得格外大,也格外空。解锁密码,她试过很多次,女儿的生日,儿子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最后,是他的指纹。她拉起他沉睡时绵软的手,用他的食指贴上去,“咔哒”一声轻响,那是潘多拉魔盒被开启的声音。
微信的绿色图标。置顶的工作群一堆,未读消息的红点刺眼。她点开,手指飞快地滑动,目光像探针,搜寻着任何可疑的头像,暧昧的语气词,不寻常的转账记录。没有。什么都没有。聊天记录里充斥着“收到”、“明白”、“方案已发”、“会议推迟”,干巴巴的,像脱水的标本。
可她不信。
她退出,点开通讯录,一个个名字看过去,陌生的,熟悉的,女性的名字尤其要停留。朋友圈的新动态,点赞列表,评论区的互动……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越来越快,带着一种焦灼的、近乎自虐的力道。屏幕的蓝光映着她绷紧的脸颊和微微泛红的眼眶,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却停不下来。
他昨天回来,身上有极淡的香水味,不是他常用的那款木质香。他解释,是下午见客户,对方喷得浓,沾染上的。
他上周出差,原定三天,提前一天回来,开门时,她看到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怔忪,虽然立刻就被笑容取代。
还有,他最近接电话,总会不自觉地走到阳台,或者书房,关上门。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真切。
疑心一旦生了根,便疯狂汲取着想象力的养料,枝蔓缠绕,把她困在当中,密不透风。
忽然,主卧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翻身,床垫吱呀。林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机按灭,整个人缩进沙发阴影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黑暗中,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过了很久,卧室那边再无声息。她像打了一场仗,精疲力尽。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屏幕朝下,位置分毫不差。然后她回到客厅的沙发,重新蜷缩起来。太妃糖般的灯光依旧笼罩着她,她却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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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其实醒着。
从林晚像幽灵一样下床,他就醒了。她的动作再轻,那种刻意压抑的、紧绷的气氛,早已成了这个家里另一种形式的噪声,他无法忽略。
他听着她走出去,听着外面死寂般的沉默,然后,是那几乎不存在、却又震耳欲聋的——她查看他手机的“寂静”。
他闭着眼,眉头却紧紧锁着,牙关咬得发酸。胸腔里堵着一团什么东西,沉甸甸,毛刺刺,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终于,那极轻的脚步声又回来了,手机被放回。他维持着均匀的呼吸,直到听见她在客厅沙发上重新躺下的细微声响。
又等了十分钟,或许更久。他掀开被子,起身。动作不大,但带着一股压抑的烦躁。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晕,摸到衣帽间,匆匆套上外裤和衬衫。
拉开卧室门时,他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沙发上那个背对着他的、蜷缩的身影,薄薄的一层,像秋天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即将被风吹走的叶子。他心里某个地方猛地一抽,有点钝痛,但更多的,是那股想要逃离的冲动,更猛烈地席卷上来。
他轻轻带上门,“咔”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像一声枪响。
楼下,他那辆黑色的SUV静静停在老位置。他拉开车门坐进去,却没有立刻发动。车厢里还残留着白天的空调味,混合着皮革的气息,封闭而熟悉。
他点燃一支烟,摇下车窗,让夜风灌进来。初秋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
他抬起头,看向五楼那个窗口。
暖黄色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曾经,那是他奔波一天后,最渴望见到的一点暖意,是家的坐标,是归宿。如今,那灯光却像一只温情的、却又无比牢固的笼子。那光线下的一切,妻子无休止的盘问、不信任的眼神、孩子们睡着后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都让他感到一种溺水般的无力。
他不是不明白林晚的恐惧。从西北小城独自在这里扎根的她,骨子里有种近乎凶悍的坚韧,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怕失去的不安。他升职后,应酬多了,接触的人杂了,身边确实不乏年轻鲜活的女性。他享受过那种被仰视、被需要的感觉,但也仅止于此。他从未想过要打破这个家。他只是……累了。
累于解释,累于证明,累于在一声高过一声的“你到底还爱不爱这个家”的质询里,反复掏空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部门一个新来的女同事,发了个搞怪的表情包,问他明天早会要用的资料放在哪个共享文件夹。他盯着那个活泼的、眨着眼睛的卡通头像,手指在回复框上停留片刻,却一个字也没打。他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不只是对林晚,也对这一切。他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
他就这样坐着,看着那扇窗,直到嘴里的烟燃尽,烫到指尖。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把烟蒂扔出窗外,发动了车子。引擎低吼一声,打破了小区的宁静。他没有开走,只是让车灯亮起,两道雪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又很快熄灭。他伏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内饰,肩膀垮了下来。
他不知道的是,五楼的窗帘缝隙后,林晚正站在那里。
她听到他下楼,听到车门开关,听到引擎发动又熄灭。她看着楼下那辆车,像一个沉默的、受伤的野兽,匍匐在黑暗中。她看到那一点猩红的烟火,在驾驶座的位置明灭,像他挣扎的心。她看到他伏在方向盘上,那个背影,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和……疏离。
她的手掌紧紧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然后迅速变得冰凉。他没有走。可他宁愿待在冰冷的车里,也不愿回到有她的、温暖的家中。
这个认知,比任何她从他手机里查出的蛛丝马迹,都更让她心寒,也让她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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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又滑过去一段。争吵少了,因为连争吵都显得徒劳。家,成了一个提供食宿的旅馆,他和她,是偶尔碰面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那个下午。
沈明正在开会,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他瞥了一眼,是儿子沈星幼儿园老师打来的。他本想按掉,心头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对着正在做汇报的下属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手机走到会议室外面。
“沈先生,您方便现在来幼儿园一趟吗?”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为难和急切,“沈星……和小朋友打架了,情绪有点不稳定,我们……需要和您还有林晚女士当面谈谈。”
沈明的眉心跳了一下。“打架?星星他……”他那个内向得甚至有些胆小的儿子?
“具体情况比较复杂,您来了再说吧,林晚女士已经在路上了。”
挂断电话,沈明深吸了一口气。他回到会议室,简短交代了几句,便拿起车钥匙匆匆离开。一路上,他把车开得飞快,超车,并线,带着一股发泄式的焦躁。幼儿园老师那句“需要和您还有林晚女士当面谈谈”,像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赶到幼儿园时,林晚已经到了。她站在老师办公室的门口,背挺得笔直,穿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秋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梢,竟有种摇摇欲坠的单薄。她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脸色苍白。
沈明脚步顿了顿,走过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像两尊互不相干的冰冷雕塑。
推门进去。儿子沈星站在墙角,低着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衣服上沾了灰,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女儿沈月也在,被生活老师牵着,小脸上满是泪痕,看到他们进来,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
班主任李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此刻脸上也满是凝重。
“沈先生,林女士,你们来了。”她叹了口气,“今天户外活动的时候,沈星和班上的小波打起来了,因为……因为小波说……”
李老师犹豫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
“小波说什么?”沈明沉声问,声音有些哑。
李老师看向沈星,鼓励道:“星星,你自己告诉爸爸妈妈,好吗?”
沈星猛地抬起头,小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他伸手指着沈明,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尖利:
“他说我爸爸不要我们了!他说他看见爸爸和别的阿姨在一起!他说爸爸再也不回家了!哇——!”
孩子终是没能忍住,放声大哭起来,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在这一刻决堤。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明只觉得“嗡”的一声,血液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晚。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儿子,又缓缓地、难以置信地转向沈明,眼神里先是巨大的震惊,然后是碎裂般的痛楚,最后,沉淀为一种死寂的、冰冷的绝望。
原来,他们小心翼翼维持的、那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平静外壳,早已被孩子敏感的心灵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那些深夜的猜忌,冰冷的对峙,车里的僵持,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割伤了最幼小的、他们本该拼命去保护的人。
“不是的……星星,不是这样的……”沈明艰涩地开口,想上前抱住儿子,脚步却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一直强忍着没哭的女儿沈月,挣脱了生活老师的手,迈着小短腿跑到沈明面前,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折叠的画纸,举到他面前。她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抽噎着,用稚嫩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说:
“爸爸……回家……月月,画了……爸爸……”
沈明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画。
画纸上,是用彩色蜡笔笨拙涂抹出的一个房子,歪歪扭扭的窗户里,有三个小人,两个大的,两个小的。房子外面,站着一个穿着蓝色衣服(他常穿的那件蓝色衬衫)的、小小的男人,背对着房子,走向远处。画面的上方,是女儿用拼音和错别字混杂着写的一行字:
“bà bà huí jiā”。
爸爸回家。
那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怨怼,所有的挣扎,都在女儿这行歪歪扭扭的字和儿子崩溃的哭喊中,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沈明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汹涌而下。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林晚。
她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她脸上早已泪水纵横。那不再是带着指责和控诉的眼泪,而是和他一样,带着无尽的悔恨、心痛,还有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那锥心刺骨的、为人父母的失败感。
他们隔着哭泣的孩子,隔着一步之遥,却仿佛隔着一整个荒芜的、被他们亲手浪费掉的年月。
泪眼朦胧中,他们都看到了彼此最初的模样。那个来自西北,眼神清亮倔强的姑娘;那个来自南方,笑容温润如玉的青年。那些因为共同的爱好——一本冷门的小说,一首小众的民谣——而彻夜长谈的夜晚;那些在各自不幸的婚姻里,互相取暖、彼此支撑的艰难岁月;那些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终于拥有一个“小家”时,那种近乎虔诚的喜悦;还有女儿出生时,他抱着那小小的一团,激动得语无伦次;儿子第一次喊“爸爸”,她在一旁,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谁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又是谁,先用冷漠的背影,回应那带着刺的关心?
这些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哭声里,在这个充满了彩笔和橡皮泥气味的、本该是纯真乐园的地方,两个伤痕累累的成年人,终于卸下了身上所有的盔甲和尖刺,露出了底下最深、最痛、也最柔软的伤口。
沈明向前迈了一步,不是走向孩子,而是走向林晚。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颤抖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手指蜷缩,同样颤抖得厉害。
林晚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看着他通红的、盛满泪水和痛楚的眼睛,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用自己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悬在半空的手。
指尖冰凉,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指甲几乎要掐进彼此的皮肉里,传递着一种混杂着剧痛、绝望、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不肯死心的依恋。
他来自南方,她来自西北,走过千山万水,才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灵魂的故乡。故乡的风雨何时变得如此酷烈,吹打得他们几乎站不稳脚跟?
没有人说话。
只有孩子们的哭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其他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
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把几个人纠缠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模糊成一团。
那紧紧相握的手,指节泛白,青筋隐现,是废墟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温度。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呜咽般的声响,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旋转着,不甘心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