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老家关家庙是个小村子,几十户人家聚居在一起,大部分姓李。李氏并非本村土族,乃冀东李家庄迁来的一支--最老的老人称祖籍是山西省洪洞县。
村里有两处景致:一是村中央的关王庙,始建于关姓,亦是村名的由来,百十年的风风雨雨,只剩了个土疙瘩,就连关姓人,也已渺无踪迹;一是村口的大槐树,是李氏迁入后所栽,郁郁葱葱,茵茵如盖,一如李姓人,落地生根,枝繁叶茂。
人口多了,家族大了,后辈们见了本族长辈,虽爷爷奶奶、叔伯婶娘地叫着,但亲疏远近,堂了又堂的,掰扯起来却着实要费一番脑筋。
就比如我家斜对门住着的猪大大一家。
猪大大的爷爷,是我爸爸的爷爷的亲兄弟。
我记事的时候,猪大大的父母已经过世,两个兄弟,狗蛋和羊三--我称呼他们蛋儿大大、三儿大大,也已成家另过。这些卑贱到泥土里的名字并没有旺盛他们的生命力,兄弟三人无一不是身体孱弱。
我那时还小,对常年生病,寡言少语的猪大大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他常穿一件黑色棉袄,揣手蹲坐在大门角,木呆呆地望着人们吹牛侃大山。
生龙活虎的人们早已习惯这截会出气的木头,偶尔有人问上一句:猪哥,你说是不是?猪大大也不搭话,嘿嘿地笑。问话的人纯属为表示看到了这人的存在,本也没指望他发表什么意见,继续眉飞色舞地讲说。
直到猪大娘走出来,大着嗓门喊:你这死人,又跟个“纸箍犊”似的倚这干嘛?刚换上的衣裳,看蹭这一层土!猪大大才慢慢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土,回屋去了。
因为两家隔得近,经常听到猪大娘骂猪大大的声音,渐渐习惯了,觉着好玩,遂模仿着猪大娘的语气神态向大人学舌:死人!纸箍犊!
大人们笑完后把我的孩子话转述给猪大娘听,猪大娘抓了我,一边揉搓一边笑骂:臭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我可不怕她的“收拾”,边逃边喊:包饺子,捏盒子,撑得猪大娘拔脖子!
猪大娘和猪大大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乌黑的秀发,白净的长方脸,一双大眼睛灵活生动,热烈如院子里盛开的美人蕉。即便年纪小小如我,也愿意亲近这明快秀丽的人。
那时候的过年很隆重,老人儿多,老例儿也多。初一早晨吃完饺子,给自家长辈拜了年,就要出门给族里长辈拜年了。
我奶奶辈分大,拜年的族亲能从屋子里排到院里头。每一辈里最年长的一个带头,两个三个地并排着,磕完头退出去,后面一排又进来。
男人拜完轮到女人,老媳妇们就会喊:别挤别挤,让猪嫂先来!
猪大娘也不羞怯,笑嘻嘻地问候:婶子,过年好,给您拜年了!出、躬、拜、收,一步一福,行云流水,姿态婀娜。围观猪大娘拜年的挤成一团,前面的伸长脖子,后面的踮着脚,挤不进来的跑到窗户眼儿里扒着看。脸皮厚的跟在后面笨拙地模仿,手忙脚乱,惹来笑声一片,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拜年“节目”。
猪大娘拜完年,潇洒地扬扬胳膊:走着走着,下一家再学!
02
人到中年,再回想小时候,满心都是欢快和恬淡。或是年纪还小,心里没有喧嚣;或是人们的欲望还小,小村子里本没有喧嚣。人、事、日子像天上的流云,悠闲舒缓,浓墨重彩的繁忙也只有种和收。
麦收时节,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槐树上,村子也随着活起来,鸡鸣犬吠中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人语声。人们走到院子里,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迎着带露的晨风醒盹儿。男人高声安排一天的活计,女人招呼孩子快点洗脸吃早饭,闲不住的老爷子已经忙活了一清早,背着装满农具的荆条筐,走回炊烟袅袅的家中。锅碗瓢盆碰撞出清甜的玉米糁子粥的香气。
太阳爬上来了,性急的女人焦急地催促:还不快点,人家猪嫂都割了一圈麦子回来了!
猪大娘隔着院墙喊:我这不是人手少嘛,早点割完,拉拉拽拽的活儿还得你们帮着干呐!
那些年,联合收割机还未登台,农活全靠人力和畜力。
麦子割下来,捆扎好,木板车运到麦场上,铡刀切去麦根,麦穗铺到场上晾晒。若不遇雨,两三天就能晒好。
晒干后的麦穗摊煎饼一样,薄薄地铺开,摊成一个圆。一人站在圆中心,驭着套好碌轴的毛驴,一圈一圈地碾压脱粒。碾上几圈就要翻抖一遍,确保麦穗都被碾到,让尽可能多的麦粒脱离下来。
翻场的人握着长柄木叉,轻轻贴着地将麦穗挑起,抖动,翻一下再铺回去。
脱完粒的麦秸柔软光滑,用木叉挑到麦场边缘,堆成大大的麦秸垛。垛顶用稀泥抹好压实,是建房、引火的好材料。麦粒和麦糠则用细竹枝编成的大扫帚扫做一堆,等着进行二次分离。
身强力壮的男人光着膀子,用木锨铲起混着麦糠的麦粒,顺风向高高地扬上去。饱实的麦粒雨一般落下来,麦糠则轻飘飘地落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扬麦子实在是考验体力的活儿,特别是臂力。刚开始的时候,结实的男人们会发起比赛,十几锨下来,酸痛的双臂像灌了铅,就再顾不上成绩,只剩“呼哧呼哧”的气喘声。
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忙着扫麦糠,簸麦粒,装袋捆扎好,等着收工后一起运回家。
这种农活猪大大是干不了的,他的大儿子云生更是别提--先天性心脏病,只有一个小儿子云济,十四五岁,多少能帮上点忙。街坊邻居们空闲的时候也会过去搭把手,但家家都忙,哪能全程顾得上。因此每到麦收,猪大娘都会忙成陀螺,因为要跟别家搭伙。
麦子黄了,猪大娘早早割完等在地里,搭别家的便车运回场上晾晒,看哪家压麦子,再顺便一道压了。作为回报,谁家有活儿她都去帮忙。于是整个麦收,地里、场上,处处能见猪大娘戴着草帽忙碌的身影。
晌午的太阳热辣辣的,麦场边上的槐树都晒脱了水,树叶抿成一缕一缕地耷拉着。树荫下歇凉的人们不知第几次喊:猪嫂,你歇一会儿,喝口水呀!
猪大娘直起腰来擦把汗,眯着眼睛望望日头:就剩这一点儿,翻完再歇吧,也快到饭时儿了!
人们无奈:哎,你这可真是,撂下扫帚拿起耙!
猪大娘指着几个偷懒的年轻人:有嚼舌头的功夫上来翻几叉,也早点回家歇着了!
被点到的人懒洋洋地抄起工具,一边抱怨一边往场上蹭。树荫下的人们也陆续起了身。
活儿摆着呢,快点干完该干嘛干嘛去!
03
等我又长大几岁,搬了新家,也时时惦记着老巷里的温暖和热闹,一有空闲就跑过去玩。
那年初冬,奶奶牵着我走回老巷,猪大大家门前聚集着近乎半个村子的人。我兴奋地甩开奶奶奔过去,诧异地发现人们并没有大说大笑。一撇眼,往日被猪大大占据的门角倚放着一根糊满冥币的“纸箍犊”。
猪大大去了。停灵、出殡再到入土为安,忙乱了几天,却也没掀起太大的波澜。
本就是一支残烛,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摇曳,风一吹,灭了,再平常不过。
因着猪大大的死,我对云生哥的印象深刻起来。
我老家的习俗,父母过世后,要由长子打幡引着棺材,一直送到祖坟安葬。
送殡的路上,因为云生哥的身体,人群多次暂停,最终,打幡的换成了次子云济。
我看着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云生哥抬上拖拉机,崩崩崩地奔向卫生院。
云生哥跟猪大娘长得真像,身材高挑,长方脸,大眼睛。但那苍白的脸,乌紫的唇,张大嘴巴艰难喘息的样子,好像过年前买回来,养在盆子里待宰的鱼。
我们新家距村中心有些远,周边人家少,走上几步就是成片成片的田地,再远些是枣树林。
云生哥已经二十出头,干不了农活,于是养了几头羊,天气好的时候牵出来放。
母羊在前面“踏踏”地领头,几只羊羔窜上跳下,云生哥慢腾腾地跟在后面,手里握着长长的鞭子,时不时约束一下。
羊赶到田边草地上,云生哥就把母羊拴好,来我新家坐上一会,边看奶奶做家务边聊天。
我奶奶性格好,也很懂得沟通艺术,在族里甚至整个村里很受爱戴,用我妈的话说就是“老的小的,哑巴傻瓜,都能聊得来”。
云生哥只是身体弱,但心眼是灵活的,长相是漂亮的,嘴巴也像猪大娘一样,讨喜。比较起来,小他两岁的弟弟云济就有点憨憨的了。
大人们讲,云生哥就是猪大娘的心头肉,只可惜,不是个多寿的。
族里最小的叔叔娶了新婶子,提起这,云生哥笑了:村里这么多年轻媳妇,就没有比永婶子更俊的。
奶奶也笑:云生也二十多了,过几年也给你说个这么俊的媳妇!
云生哥的笑容渐渐淡去,终于叹了口气:二奶奶,我......还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呢。
04
春末夏初,枝繁叶茂。母鸟带着学飞的雏鸟站在枝头,一递一声地啾鸣;羊羔粉嫩的小嘴叼着草叶,唆上两口,受惊似地跳起来,跌跌撞撞逃回母亲身边;桃子杏子,一茬一茬地结着果儿......哪儿哪儿都是生机。
云生哥娶了媳妇,是猪大娘的娘家侄女,早几年因病死了的。两口红漆的棺材并排停放着,猪大娘拦在棺材前,怎么也不肯让人抬走,哭到昏厥。
奶奶含泪劝说:红颜呐,让孩子去吧!他自打出生就受苦,去了也不受罪了......红颜呐,都是命啊,看着云济吧......
红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猪大娘原来有这样一个美丽轻灵的名字。
红颜,本该是桃李芬芳的四月天啊,可惜,暮春了......
送走了云生哥,大人们说,猪大娘疯了。
女人们胆小,偏又想象力丰富。我跟在后面,也听了不少传闻。
有人说,那年年初一,猪嫂不知跟谁学的,在家里供神呢,结果不到一年,猪哥死了;四爷劝她不要供了,猪嫂不听,这不,云生又死了。爷儿俩先后没隔上一年......
又有人说,你没见云生死的那晚,吐了一地的血,猪嫂直接昏死过去了,被抬到别的房里去的。刚醒的时候还好好地说话,问怎么这么多人,围着她干嘛?没讲两句就像鬼上身一样,瞪着眼睛让大家滚,吓死人......
我那时小,听着害怕,心里装着大人们的话,也像大人一样下了结论:猪大娘拜神拜神,却招了邪了。
我渐渐不敢去老巷玩耍,偶尔看见猪大娘,凌乱花白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时而空洞时而凶狠,也赶紧跑开。
再后来,猪大娘聋了。
春去了,花谢了,红颜不再,不想,不看,不听。
05
长大后,读了书,再想起猪大娘,觉得当年的大人们简直是怪力乱神,猪大大和云生哥,是迟早要去的,猪大娘连失丈夫和爱子,也大概率是要疯的吧。
再后来,受了些生活的磋磨,看了些浮沉生死,突然理解了猪大娘的绝望。
不是太无力,谁去拜泥胎?猪大娘当年,实在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吧,却不知有些苦难,是神佛也渡不了的。
红颜凋了,也许从嫁给猪大大那天起,就在枯萎。
一直忽略的文济哥仿佛一夜间冒了出来,黑黑的脸膛,满脸的络腮胡子,憨厚地笑着。
奶奶说,云济可不得了啊,这几年跟着他三叔淘古董,本事也学了,钱也有了,这不,新房也起来了,就等过了年娶媳妇呢!嘿,还是傻人有傻福!
云济哥的新瓦房建在我家新房东面不远处,进进出出的时候又能经常见到猪大娘。
猪大娘头发全白了,但好在精神也渐渐正常,忙进忙出布置着云济哥的新房。
我妈说,猪大娘对即将过门的云济嫂不是很满意,觉着那闺女太憨了,不机灵。
我想,云济哥也没多机灵啊,最起码比猪大娘年轻时差远了。
哎,你猪大娘也一直不喜欢云济,喜欢云生,可惜呀,机灵的早早就去了。
我沉默了,想起了小时候云生哥关于娶个俊媳妇的憧憬。
云济哥结了婚,猪大娘还是没跟他们同住,一个人留在老宅里,守着她自己的岁月。直到云济嫂生了孩子,她才经常过来带带孙子。
又过了好多年,我的回家变成了探亲,村口才下车,远远看到猪大娘抱着孩子走来--那是云济哥最小的儿子。
猪大娘边走边逗着那孩子,孩子咯咯地笑,我仿佛又看到年轻的猪大娘,笑骂着说,臭丫头,看我不收拾你!
我妈也看见了祖孙俩,笑着说,你猪大娘这个小孙子,那就是心肝儿,一刻也不离手。
走近了,我看清孩子白嫩的小脸,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像极了年轻时的猪大娘--当然,也像极了去世多年的云生哥。
猪大娘耳朵里塞着助听器,大声招呼:哎呦,丫丫回来了!
我知道,猪大娘又活了过来。
寒暄一会儿,辞了祖孙俩,我笑着跟我妈说:我小时候,常听猪大娘叫哑巴的婶子是白毛老兔子。
我妈也笑:现在她自己也成白毛老兔子了!
不,我觉着猪大娘是白梅花,经霜历寒的绽放了。
果然,能唤醒生命的,只有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