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旧

文老旧近日来惴惴不安,倒不是为了市里的批文。傍晚时,他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眉头紧锁,黑框眼镜下一双小眼睛眯起了两条缝,前额后颈、宽大的鼻头上渗出大颗汗珠。大肚子和皮带互不相让,紧紧挤着。右手两指夹着香烟,举起在嘴边,少时又放下了,如此反复了三两回,终于把雪白的烟推进口袋里,踱回自己的桌子前坐下了。

  一旁的办公椅里陷着老贺,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墙上的钟出神。这个教导主任平日和善可亲,爱找人搭话,人尚未中年,早沾上了几簇白发。银白色眼镜立在面前办公桌上,窗户外边跳进来几缕橙色的余晖,墙上的钟也不说话。

  市里下指示说,公办民办一把抓,补课一类的违规行为是严令禁止的。

  “上面的意思……”文老旧摘下眼镜,从办公桌抽屉里轻轻抽出眼镜布,缓缓地擦着,吞吐着说道。

  “我看过了,文书每年都差不多。“教导主任微皱起眉,依旧凝视着墙上的钟,“不准补,每年都一样。我呢,向来是不惧怕的,局里好防,何况有我担着的……每年都一样。”

  “这回倒不是上面施压……”

  “我知道,这个先不说……”教导主任忽地从椅子里坐立起来,“你班里的学生都交代清楚了莫?”

  “一切都定好了,都没问题的。”

  “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便又是可怕的寂静:教导主任仍只是发呆。文老旧转头看着窗外,校区的一群鸽子恰结伴飞上了天,几滴白色的颜料水在橙黄色的纸上滑动。


  市教育局不准补课,下面当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市里县里的学校都补,谁也不举报谁,这便是建立在制度下的另一种新制度。

  文老旧所在的单位不是市重点中学,却也坏不到哪去:每年本科上线率不高不低,不惹眼,却也不扎眼。学校里的孩子们脸上有朝气,肯读书,便是文老旧和教导主任心里莫大的慰藉了。

  说起文老旧,为人挺憨厚。从别的单位调到这儿来也干了许多年,带过了几届高三的学生,唬人的招式一套一套的。讲课总爱讲逗哏,课堂里的空气属实快活。早几年还能上教师考试沾沾水,捞点奖金,自以为乐趣,但过了年纪,不允许参加考试和比赛后便丢掉了这种快活。日子平淡,倒也乐呵。因此两年前校方要文老旧接手一个全三年重点班的任务时,起初他是不乐意的。据他后来说,干这事太累,只想图个清净。


  文老旧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这事发生时,他还是忍不住糟心起来。

  自五号起,便有家长来办公室评理:“凭什么?”

  教导主任只是对他们一个个地劝导:“小朋友都要高考的,提成绩嘛……”

  “我的小孩成绩不是成绩怎?凭什么?”

  “小朋友愿不愿意……“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嘛,他们班上补了课,我们不补,凭什么?”

  “人家五十多学生和家长都同意的……”

  “那我也同意,这不补,凭什么?”

  教导主任有些感觉到力不从心。

  到了六七八号,局势变得更糟糕了。

  有学生和家长轮番轰炸办公室,骂骂咧咧着来,骂骂咧咧着去。

  “您先别激动嘛,这事……”

  “你看怎样办。我这娃子反正考不起,好哇,你们也别想考起了。你看怎样办。”

  这句话在文老旧脑袋里旋转了一整个下午,他紧锁的眉就没有松开过。

  楼下办公室的晓晴打电话来说,有学生找到她,跟她说,不要去上课,不然会被举报,会受处分。


  文老旧只觉得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噩噩地过了两日。夜里,他躺在床上想着,半宿不能入睡。白日里,要围着班上的事物转,又得腾出手来应付情绪激动的家长和学生。

  他站在楼顶,任盛夏傍晚里的风拉扯着衣角,看落日的辉光沿着地平线漫延开去。夜色的确是降临了,太阳只剩下残缺的一角,向世间挥手,短暂作别。文老旧右手两指夹着的香烟,举起在嘴边,却又放下了,如此反复了几次,终于咬在嘴里,拱起手遮着火点燃。一团团白色的烟被染成橙色,熠熠闪光,却又随微风散去了。一截一截,香烟随着浮动的火光越来越短;一点一点,最后的橙红色也在黑暗中隐去了。他紧紧地握着烟头,从眯成缝的眼中流出浓浓的愁。


  期末考试最终也结束了。十号这天早晨,文老旧踱进教室,在讲台前坐下。翻新的教室很漂亮,讲台和黑板都一尘不染。班上的读书声渐渐小了,上下五十一双眼睛圆睁,注视着他。

  他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像往常那副认真严肃的样子,开口说:“后面几日的补课取消了。假期安排是……”

  此言一出,台下,有人暗暗地笑,低下头去窃窃交换着惊喜;有人皱起了眉,眼神变得犀利和怅然;有人妆着无所谓,依旧埋头看书。

  但无论表现出来的样子如何,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每个人心里都添上了沮丧。

  还有三百天高考,这是一件难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文老旧说。


  “文老旧是从高二调下来的。是吗?”

  “听闻是如此。他与年级主任争执,那主任说他作假,带不出好苗子。”

  “带不出?多可惜啊。我认为他是有能力的。”

  “是。他工作比谁都认真哩。熬得两眼红肿,叫人心疼。”

  “确是如此……他一直都坚持着要种出人才来莫?”

  “当然了。哪个做老师的不想啊。”

  “现在哩,一切顺利莫?”

  “嗯……好,却也不好。挺糟心的。”

  “如何?”

  “长篇故事……回头再与你细说。”

  “好。那你认为这一批的孩子有希望莫?”

  “有确是有的,只是看这一年如何把握了。”

  “的确。老旧是很执着的。”

  “嗯。我想,这也是他最后接受带班的原因罢。”


  浓郁的夜里,晚灯留守着一簇白光,抵抗暮霭夺去最后的明亮。微风徐徐飘过操场,栖息在几处树梢,逗俏着嫩叶莎莎地响。池塘里的白鹅和鸭早已入睡,在温暖宁静的夏夜里安详。黑暗中,一群白鸽忽然簇拥到屋顶边缘,结伴着飞上天去。几滴白色的梦想在黑色的纸上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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