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新疆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暖气就是命”的那种冷。

        我还在被窝里蜷着，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厨房由远及近，大喇叭一样的正宗河南腔就在耳边炸响：“小赖种！还睡着！八点半了！上学要晚了！”，然后立刻由近及远。

         那时候天还是乌漆墨黑，窗缝漏进来的风刚好吹到我的鼻头。

         翻个身，眼也不睁地大哼一声：“嗯——”，音一定要拖得长，不然奶奶听不到。

        不出所料，细碎的脚步声马上又来了。

        奶奶索性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又甩在我身上，念叨着：“快起来！洗脸刷牙去！你看看对门的小虎子，都已经背着书包上学走了，今天去晚了老师还得骂你！罚你站！”

        美梦遭扰，被子被掀，还要上学，并称为清晨三道坎。

        最终，我怀着无比留恋起了床，搓着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半，很好。

        整个小学阶段，我都是在极其不理解中度过的：走路去学校才二十分钟，九点钟上学，为什么小虎子每次七点半就出门了。无奈小时候自闭，到是从来没问过他，毕竟奶奶口中优秀的孩子，都不是我朋友。

        让我不理解的事倒还有一件。

       那时候，爸妈工作三班倒，上班早下班晚，一周我基本都住在奶奶家。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特别喜欢带我去买菜，而我是打心眼里不想去。

        出门前，奶奶会稍微打扮一番。用木梳子沾点水，对着镜子，细细地从前额开始梳到枕部，然后把鬓角的碎发撩到耳朵后面。接下来，抻展衣领、袖口、裤脚，掸去布鞋上的灰，最后拿上她的发白的红色布袋子，牵着我手就下楼了。

        我之所以不愿意跟奶奶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楼门口有很多爷爷奶奶在休息，三三两两，或坐或立，都是爷爷奶奶认识的人，下楼就必须要跟这些人打招呼。

        不过，幸好我也不用说什么，喊“爷爷好/奶奶好”的时候大点声就行了。

        “老姐，又带大孙子出去买菜啊？”这个是张奶奶。

        “是嘞，买点肉去，这孩子每顿都要吃，长身体嘞。”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快叫人啊。”

        “张奶奶好！”我还在心里嘀咕，肉这么好吃，确实不能少。

        “你家孙子这次期末考试考咋样啊？”刘爷爷是小虎子的爷爷，每次必问我学习成绩。

        奶奶皱了一下眉：“这孩子这次没语文没考好，粗心了，写错一个字没拿满分。对了，你家小虎子咋样啊？”

        “哎呀，也没啥进步，还是考了双百分。”刘爷爷哈哈一笑。

        “刘爷爷好！”我趁大人们聊天空隙，赶紧喊一句。

        奶奶却回头瞪我一眼，我觉得可能是喊人晚了，嗯，下次要早点。

        我不愿意的另一个原因，是嫌奶奶买菜太磨叽。

        不管买什么，都要在菜场来来回回问个遍，然后在羊肉最好的摊子前面停住，弯下腰眯起眼再仔细打量一遍，问了价钱。

        “可不可以便宜点喽，咋比昨天贵了这么多”奶奶用手快速挑拣着，头也不抬。

        “大娘，我这都是今天现杀的羊羔子肉，都是这个价钱的嘛。”小贩手里也不停活，又是称量又是找零。

        奶奶翻了翻，用手指了指：“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咋能是今天杀的嘞。”

        “大娘呦，可不敢乱说，你要多少嘛，我多给你点就行了嘛。”

       “要瘦肉多点的。”奶奶得意地看看我。

        算好了钱，奶奶把手慢慢伸进贴着胸口的衣兜里，掏出一卷零钞，食指和拇指尖上蘸一层唾沫，一张张数着钱，一边数一边跟小贩商量，要抹掉那几毛钱的零头。

        买菜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不过好在能吃一顿香喷喷的过油肉。肉总是特别多，跟不要钱一样，满盘子都是。

        前两天给奶奶打了视频，她脸上皱纹又多了几道，手上瘦得血管都突了出来。我在这边要用很大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奶奶才能听清楚。

        奶奶很高兴，目光中还是那种熟悉的慈祥的温柔。奶奶说，让我和媳妇儿赶紧要一个小孩，她还能抱两年重孙子。说她今年都八十了，耳也聋了，眼也瞎了。说她活不了几年了，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横着手在脖子根比划一下。

        我知道，奶奶又在骗我了。

        她肯定能长命百岁的，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