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母校无论从学风或是专业设置还是毕业生质量在业内都广受好评,我当初也是头悬梁锥刺股,使了吃奶的劲才考上了她。正式毕业前一年的十一月,已有许多单位进驻我们学校来哄抢应届毕业生,其中便包括民营公司中的龙头老大华为公司。笔试面试投递简历结束后,我正在等华为的消息时,离家乡很近的一个体制内单位也来招聘,负责招聘的头告诉我随时可以签约,不过因单位特殊,签约之后不得毁约,否则轻者劳教重者判刑。我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情。爸妈说,务必和这个体制内单位签约,他们听邻居家的一个在那个单位打扫卫生的远房亲戚讲过那个单位,那里生活稳定,人们温顺恭良,工资很高,还有当官的机会。我说,他们开的工资跟华为可是没法比,在华为干一月相当于在那里干仨月。爸妈说,你这倒霉孩子,你不是号称读书颇多、内涵深厚么,怎么只盯着钱看,那单位干的工作高尚伟大暂且不表,以咱家人善良老实如小绵羊的基因、以你如没嘴葫芦般的内向,你觉得到南方又在那样的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公司你不会被玩死么?赶紧签约别犹豫,身为从小就听话的好孩子,你要把这种好作风一以贯之,可不能晚节不保呀!
我是一名中国最普通的小孩,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升上来,顺流而走心无旁骛;尿床罚站戏弄女同桌逃学梦遗暗过恋,骨骼不奇异天赋没异禀;三年级戴红领巾初二入团大学没入上党,不反体制也不落后。我不知道我的兴趣是什么,我也没感觉到我擅长干什么,我对未来没什么规划,我也没有榜样可以照猫画虎。所以让我拿主意的时候我很慌,尤其是这种关乎整个人生走向的抉择问题,我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可我丁点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爸妈曾说过很多次,他们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听他们的应该没错,况且如果我选择了华为,将来出了问题他们肯定会埋怨我,可我选择了这个单位,出了问题我可以埋怨他们。在这样现在想来非常无稽的思想的支配下,我决定和那个单位签约,即便临出门时接到了华为的签约通知我也义无反顾。这是我得了“抉择迷乱综合症”的初次重大显现,这种病的主要病症是在细小的事情上反复纠结斟酌,在做重要决定时冲动且草率。
几个月后我顺利毕业,来到单位报到,接待人员说我被分配到了一个基层单位,离总部还有点距离,等人到齐后一起乘车下去。这个单位性质比较特殊,再看接待人员一脸严肃,办公室中人人正襟危坐,气氛萧杀,去什么单位似乎只有无条件接受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午饭午休过后,我同另外几个看上去和我一样天真无邪的年轻人登上了一辆破旧的大轿车。车子飞驰,我们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外面能看到的人越来越少;路况也在变化,先是两车道的柏油马路,再是一车道的水泥板路,到后来干脆没了路,只是顺着戈壁滩上的车辙行进;至于景致,刚上路时还有一些绿色,之后就变成了一尘不变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间或有几个沙丘。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鼓起一个一个的小土堆,非常显眼。邻座的小伙子说,靠啊!这么多坟头,这得死多少人呀!我接言道,这不是坟头,戈壁滩上长一株植物,沙土吹过来被挡住落在地上,长年累月作用之下就成为如斯模样,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小伙子满脸钦羡地说,你知道的可真多。我嘴上说着,那里那里。心道,我哪是知道得多,我只是从小就在类似的环境中生长,本以为坐了十几年的冷板凳后能逃离这粗鄙贫瘠之地,岂料又回来了,这事儿真是太他妈的了。
外面的景色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况且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夜色下一个个坟墓似的土堆,看多了会让本就凄楚的心倍加惨淡。我合上眼睛假寐起来,竟是假戏真做睡了过去。转醒过来时,车子已停在了一个院子里,下车,外面一片漆黑,有几个人打着手电带着我们进了一道门,里面是一个窄窄的楼道,楼道两边是全是一模一样的门。其中一人说,两人一间,今晚先睡,有事儿明早再说。
在车上和我说话的那个小伙子名叫苏木,他主动跟我走进了一个房间。屋内陈设极简,两个单人床、两张三斗卓、两把木头椅、两个衣柜镶嵌在墙上。水房已经停水,我们随意擦了擦便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晨在睡梦中被哨音惊醒。匆忙起床穿衣叠被子,走出门来,终于看到了我们所处的环境。两个足球场大的院子被围墙围起来,墙内有几排白杨树,院子里有几个塔楼一样的建筑,我们住的房子呈“L”型,昨晚我们就睡在那一竖中,不远处还有一个大房子,房顶上的烟囱正在冒烟。楼道里又响起一声哨音,里面的人鱼贯而出,迅速站好队,开始跑步,按照领导的要求,我们几个也跟在后面跑出大门,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极目远眺也看不到丁点绿色或建筑。我们明白过来了,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孤岛,而这岛上所有的人就是队伍中这三十几号人。
跑步回来,领导站在队伍前面对大家说,昨晚新来了四名同志,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队伍中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有几个人眼中还泛起了泪花。我心道,这里环境虽然恶劣,但人却都很热情好客。后来才知道,热情固然有,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新鲜的感觉,还会有新的人生故事和笑话段子来听,眼中的泪花和差点拍肿的手都是因为心里乐的。
吃饭是在一个食堂里,里面摆着几张方桌,每张桌子四面都摆着长凳,每桌四个菜六个人,主食馒头米饭管够。吃完饭,领导把我们几个新来的召集到他房间开会。介绍了这里的情况,明确了我们的工作,对我们提了要求。这里是一系列小点号中的一个,还有比我们更远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孤岛有很多个,且我们还不算最惨的。这里有几台很昂贵的进口光测设备,有任务的时候我们要操作它们,没有任务的时候我们学习它们研究它们,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工作很重要,舞台很广阔,希望我们能够珍惜。单位有多少人,早晨出操时也看到了,大家在这里都不容易,要像一家人一样相亲相爱、互相帮助。讲完这些后他说,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困难?苏木刚准备开口,便听到领导说,当然了这里条件有限,有什么困难要主动克服,比如我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八年,总共也就出去过五次还不到,外面有什么意思,吵吵闹闹、人心浮动的。
回到房间后,苏木说,我怎么感觉上当了,你听他说的,外面如何如何,似乎是在监狱里一样,当时招聘的时候可没说会把我们分这里来,我准备离开了,实在不行就偷跑。我说,你担当得起蹲班房的后果么?苏木喃喃地说,我再考虑考虑。他这一考虑就是十几年。
任务上来的时候,我们也要到设备上去,如何参加任务早就有了一套流程,什么时间启动哪个模块,什么时间按下哪个按钮,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把这些东西掌握的滚瓜烂熟。比较麻烦的是学习设备原理,掌握设备组成,设备出了问题可以判断和排除故障,设备的随机资料全是英文的,四本以上青壮年小伙子都抱不动那么厚的资料有三大柜子,而且里面全是电路图,一看就头大。据领导说,一个智商正常的理工科毕业生,要想学完这些资料,至少要三年时间,而要想成为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没有十年时间是不可能的,听上去和绝世武功差不多。我们上面的小领导已经学了五年时间,一般故障都能解决,大的故障更上面还有专家组来解决,加上那个时候任务很少,我们又是一毕业就不想再学习的主,所以基本上算是无所事事。
单位除了三十几号人之外,还有一条母狗、七八口猪、十几只鸡,另外还种了几亩蔬菜,蔬菜只有夏天才有,每天晚饭后我们都会到菜地里去逛逛,这些绿油油的植物能稍微滋养一下干涸的心灵。农忙的时候的时候大家一起上,钻到厕所下面把宝贵的大粪掏出来,用人力架子车拉到菜地里均匀撒开,我们种的菜基本不打药,全是人工捉虫,一人一个塑料袋,捉了虫子就装进去,回头喂鸡,也有人私藏大青虫带到宿舍里逗着玩的。最热闹的是杀猪,七八个小伙子进了猪圈,把猪抬出来,用绳子捆严实,主刀的一刀捅进去,接血的盆子就伸过来,晚饭就有杀猪菜吃了。也有失误的时候,那次杀的猪平常就很凶,十个人按它还没按住,刀子捅进去的时候它一下跳起来,带着刀流着血满院子乱跑,大家在后面追,边追变笑,最后那头猪失血过多而死,满院子都是血迹,好像变态杀手的作案现场,那天晚上的杀猪菜里也就没有了血块。
许是空气清新,食材健康,生活节奏固定而且每天锻炼身体,单位很少有人得病,这里有规定一般的头疼脑热都不能请假出去看,必须在单位解决。单位有一个小药房,里面备了常用药品,还有一个同事负责开药,基本上每个人去都是速效伤风感冒胶囊、阿莫西林、甲硝唑。他还会打针,不过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我打过一次针屁股肿了好几天。偶尔的机会,我看到了他的简历,他来这里之前当过半年时间兽医。
有个姓杨的生意人经年累月骑着三轮车在这些点号之间穿梭,大约一个星期来一次。车上拉的无外乎香烟、牙膏牙刷、方便面、袋装食品、卫生纸之类的,每次他一来车子跟前就围满了人,有的也不买东西,只是听他讲讲外面的事情,老杨也聪明,知道大家有这个需求,每次来讲的都是新鲜事儿,估计他平日里也专门收集这些东西。有几次老杨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开会,他在院子里按了一声喇叭,大家的心瞬间就飞了出去,有的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有的向外张望,还有的悄悄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开始数盘算着这点钱够不够买计划好的东西,领导为此发了好一顿飚。
单位只有一台电视机,每天晚饭后电视房里都围满了人,为争夺遥控器吵架的事经常发生,打了一次架后,领导要求大家一起看的时候只能看央视新闻台,了解国家大事的同时避免引起冲突。院子外面的戈壁滩上立了四根木头柱子,算是一个足球场,喜欢踢球的也偶尔会去踢场足球。还有一个室外的篮球场,篮板和水泥场地都破旧不堪,却也能算是一项娱乐活动。不过室外运动在漫长的冬季是无法开展的。没事的时候大家就串门聊天,不过全单位就这么几十号人,又没有接触外面的事物,自己的经历、对国际国内局势的看法、小道消息、宫廷秘闻,用不了多久就讲完了,经常有人讲着讲着才发现这事儿早都已经聊过了,于是就沉默下来,默默无语相对抽烟。单位大部分人都抽烟,我刚去的时候不会抽烟,他们的意思是在这里不抽烟你怎么熬?在他们的劝说之下也开始抽烟,刚开始是五块钱的白沙烟,后来是六块钱的红河,红河劲大,我比他们抽的还凶。
戈壁滩上乌鸦很多,它们靠吃生活垃圾和腐肉为生,在树上筑了很多巢。一个小伙子打着手电上厕所的时候照了一下乌鸦巢,巢中的乌鸦立即叫着飞了出来。小伙子大笑着说,这些傻逼,它们以为天亮了呢。自此,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乐趣所在,每天晚上他都要拿着手电去巡视一圈,开心地看着乌鸦嘎嘎乱飞。乌鸦们神经紊乱,每天都是黑眼圈。那个小伙子离开这个单位好一阵子,乌鸦们才把生物钟调整过来。
工作六个月后,我托人买了一部手机,墨绿色的摩托罗拉带一根黑色的短天线。这里信号很差,每次打电话都要到房顶上去。刚开始给父母打,他们只让我好好工作,问我单位的情况,我也都拣好的说,打了几次后也没什么好聊的了。大学时谈过一次恋爱,毕业时她想让我和她一起留在城市,我没从,于是就分手了。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正和现男友开开心心逛街呢,语气也颇为冷漠,没聊几句就挂了。翻了好几遍记号码的小本本,终于找到一个成都的女网友,当时在网上聊得挺热乎,好久之前似乎通过一次电话。我拨了号码,是她接的,很好听的声音,我叙述了好久后她才想起我这么个人,我让她给我讲讲他最近生活怎么样,现在穿的什么衣服,她说我有病,我一看时间快晚上十一点了,估计已经上床睡觉了,没穿衣服或者只穿着内衣,那样说我也是应该的。
小本本上的电话基本打遍了,有的停机,有的换号,某天晚上终于又拨通了一个号码。我说,你好。对方说,你好。我说,最近生意咋样呀?对方说,还行吧,就是查的太严。我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呀,男人都不容易,身上的担子重,还不能跟人说,人前光鲜人后哭,有谁能理解呢?他说,兄弟啊,你说的太对了,就说我吧,挣俩钱不容易呐,晚上贴传单,白天跑生意,还得提防对方是条子,整天偷偷摸摸,现在顾客维权意识也强了,经常有人说我活太糙,就这家里的母老虎还说我没出息,也不看看自己长啥样,有出息的能要你么?对了兄弟,你是哪位?我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的电话本上有你的号码。他沉默了一会说,神经病!就挂了电话,我想起来了,这是一个办假证的号码。
一次卫生大扫除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阅览室,里面三四个书架,摆的全是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宁娜》《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堂吉诃德》等等,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我问管阅览室的同时要了钥匙,每天抱两本书,拎一壶开水到一个机房里读书。机房窗户外面就是茫茫的戈壁滩,风气的时候飞沙走石,成群乌鸦在窗户外面乱舞,感觉非常有意境。看书看累了,就站在窗户跟前向外看,经常有落在窗台上的乌鸦和我对视,我们谁都看不懂谁。几个月后,阅览室里的书都被我看完了,连《如何养出又肥又壮的猪》我都没放过。
单位半数人已婚,三分之一人有孩子,他们一年回一次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已经性事的人自不必说,其他人也都是青壮年男子,性冲动在所难免。单位要求不能住单间,必须至少两人住一间,哪怕房子再多,一方面相互监督,另一方面大概也是为了避免手事过多。大家的耗纸量相当大,每次有人买卫生纸都会有人嬉笑道,保重点身体,小心精尽人亡。苏木也打手枪,一般都是熄灯后悄悄弄,我发现他的频率是三天一次,把用过的纸压在褥子下面,第二天起早装进口袋里到厕所扔掉。后来有次开玩笑我说,大家都是正常男人,你就不要偷偷摸摸了,黏糊糊的装到口袋里多脏呀。他笑着说,你还不是一样。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上面都会派车下来,会计是个女同志,大家领工资的时候都会多看她几眼,她亦镇定自若,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要剥光衣服的目光了吧。因为一年到头很难见到异性,大家有机会出去的时候都会盯着女人看,遇到漂亮点的恨不得装到眼睛里,刻到脑海中。离开点号好久后,我的这个毛病都还没改过来,看见漂亮女人能把脖子扭断,撞树撞电线杆子的事经常发生,老婆为此数落过我好多次。每次我只能嬉皮笑脸地说,以前落下的病根,我尽力改,尽力改。
光阴荏苒、日复一日,我在大漠戈壁无人区的这个小岛上呆了两年多,因为文笔不错,被借调到机关工作,再后来我离开了这个单位。后来听说小点号有人闹过有人跑过,上级调研后决定把人员都收到总部,平常只留几人值班,有任务时人都下去。能把每种经历都当做财富和弥足珍贵的回忆的我,也实难觉得那两年的生活有多可爱,最大的收获是读了不少书,另外便是我能耐得住寂寞,生活再平淡、日子再单调,与那时一比总还是丰满而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