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喧赫,烛火辉煌。
我和文江跪坐在鹤田秀吉两侧侍候汤药,他的随从锦川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住文江喂药的汤碗。
“锦川先生,鹤田先生恐怕今夜要难捱过,我们都要彻夜守着寸步不离,您一定得保持时刻清醒啊。”
锦川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随手沏了茶汤,递给锦川。
“辛苦了。”
锦川犹豫片刻,接过茶汤一饮而尽。
我转身出门去换汤药,院中茶树枝叶萧索,月影灼灼。
“如何了?”安庆接过我手中的汤药,声音淡淡的问着。
“差不多了,放心吧。”
“嗯。”
我抬头看着他,他看不出什么悲喜,眼中尽是凄冷。
“过了今夜,明天就是新的光景。”
“但愿吧”
“人生往复,顺应天意吧。”
天边星火灿烂,流光飞舞,云海翻覆。
再进到房间时,鹤田和锦川手脚已经被绑住,烛光映在他们昏沉的脸上,像卯时天边的初光。
有那么一刻,我和文江、安庆静静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对这一刻失去兴趣,那些视我们为蝼蚁随意碾杀的人,也不过如此,他们终将被更大的权势湮灭,被人抛弃,无人问津。
“これは何ですか?あなた達は何をしていますか?”
鹤田醒来,无力的挣扎。
“鹤田先生,你醒了。”
文江坐在茶几旁,悠然的喝着茶,他的脸上烛光明暗交错,神情从未有过的决绝和从容。
鹤田用尽全身力气又问了一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鹤田先生,你常说神会护佑我们到达光明的彼生,你有没有想过,神在骗你,神不在人间,神在地狱。”
文江站起身,我见他随意的捻起一根针,他看着鹤田的眼睛,向他走去。
“何をしますか!”
“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你的姐姐鹤田佳惠为了自己在内阁的地位,早就和你划清界线了,你苦心经营的茶花社就要散了……你看,人心思变,就算是至亲也不过如此。”
他说出这句话时,有着不同往日的狠绝。
文江抬起手,在鹤田的颈后刺下去。
鹤田发出痛苦的悲鸣,文江用手捂住他的嘴。
文江看着他挣扎,似有似无的笑着,我看着文江,似乎看到另一个我狰狞的时刻,他一心捏死手中仇恨,并不在意周遭万物。
他必定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锦川此时也醒来,挣扎着要阻止文江,我和安庆过去按住锦川,捂住他的嘴。
“锦川,鹤田今天必死无疑,你要是想随他去就继续挣扎,若是想活着就别出声,我绝不为难你,你女儿还等着你陪她放风筝呢。“
锦川听到最后一句,渐渐放弃了挣扎。
鹤田全身抽搐,面容狰狞,他的眼中流出血色的泪,绝望的瞪着上方,失去了呼吸。
他终于死了。
安庆看着他垂下的头,眼中含着泪,却始终也没落下来。
“你们杀了他,明天会有……茶花社的死侍…来杀你们。”锦川说道。
我轻笑了一声。
“鹤田先生是急症,昏迷多日,不治身亡,死前把茶花社掌权交给了文江,你觉得这个原因是不是听起来更体面。”
锦川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我和文江,随后摇摇头。
“继承茶花社需要两样信物,你们不可能知道在哪。”
“是吗。”
我朝内室招了招手,云生捧着《茶花图》和一个黑漆木盒走到锦川面前。
“你说的是《茶花图》和曜石戒指么,这两样东西没什么金贵,我们不止知道这些,还知道茶花社真正的秘密。”
锦川睁大了双眼。
“只要你答应配合我们,我会给你自由让你和家人远走高飞,从此茶花社的一切再也和你无关,皇室内斗你也可以置身事外了。”
锦川犹豫了片刻,抬头看着我。
“要我做什么?”
那晚的风尤其的大,风过之处哀声四起,从远处神祠的住所传来沉重的叹息,古老的神明的眼睛开始流泪。
鹤田的葬礼上,悲泣阵阵,可我看见,那些人眼中分明带着快意,他们看着我和文江,眼底翻涌着恨意。
鹤田佳惠一身黑衣站在灵前,却没有哀切,眼中毫无波动,听完悼词后,所有人深深鞠躬。
“我哥哥最后可有什么话留下?”鹤田佳惠仍背对众人,声音淡淡的。
“鹤田先生最后将茶花社信物交传给了文家少爷,嘱咐茶花社要与神同行,守护皇族。”
鹤田佳惠转身看着文江,轻蔑地一笑。
“与神同行,守护皇族?………真是可笑。”
鹤田佳惠走到文江面前,对他说:“少爷,你可知道鹤田家守护的是哪位皇嗣?”
文江不动声色,压低声音道出两个字。
鹤田佳惠听了脸色立变,看着文江许久,转身向众人道:“文家与鹤田家素来交往深厚不分彼此,茶花社今天起就交给文少爷了,今后一切听从文少爷安排,如果有人违抗,就叫他随我弟弟一起服侍神祖。”
院中众人皆垂首躬身,向文江行礼。
“是。”
满目黑色素衣,他们在台下的神色,像是惊雷乍起前的汹汹暗潮,我看着他们,心中充满绝望,仿佛鹤田并没有死,他附在我和文江的身上,攀缠在所有人心头。
“哥,我们在干什么呢?”
我望着人群,问着文江,也问自己。
鹤田死后茶花社一切照旧,文江每隔一周就要去鹤田佳惠那汇报茶社事务,来院中的孩子不但不少反而增多,他们仍旧每日卯时起身,辰时听训,午后侍茶。
后庭的仓库重开,文江每天夜里监督众人安置火器,直至次日丑时方休。
“姐姐,我们可以回家了吗?”云生望着远处树梢上的云朵,切切的问我。
“当然了,姐姐会带你们都回家。”
云生笑起来,托着下巴,圆圆的脸上像月亮一样弯弯的眼睛亮起光来。
安庆看我一眼,默不作声,细细擦着我送给他的匕首。
“你这么喜欢这匕首吗?”
“能杀人的,我都喜欢。”
“你还有什么人想杀?”
安庆不作声。
“我以为鹤田死了你会高兴。”
安庆站起身来,深深叹息着。
“我要去救一个人。”
“谁?”
“沈蓼。”
我抬头看着他,他目光坚决,神色凝重,像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那样的神情,让我想起了那天离别时的阿纪。
沈蓼是一场死局,文江从没想过要保他。
我也没有。
我利用了他,但我不能失去安庆。
“我知道你们没有想过要救他,但是我非救他不可。”
安庆低头看着我,我心中汹涌。
“我帮你报仇,保你周全,带你回家,你却要去送死。”
“小西,他不能死。”
“我能死,阿纪能死,文江能死,他为什么不能死?你知道这么做可能害得我们所有人都活不成吗?”
我站起身来,拽住安庆的衣领,厉声质问着。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哀戚的看着我。
“小西,你有文江,有阿纪,也有我,甚至还有云生………可我只有他。”
暮色苍茫,云霞翻涌。
我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风声,树上的最后一片云彩也褪去光华,世间万物没了声息,我只听见他万分哀凉的声音。
可我只有他。
“不行。”
文江斟茶的手顿时停下,瞪着我不可思议的说:“小西,你该知道你我什么处境,现在院中所有人,甚至包括茶花社死侍都希望你我和鹤田一样死在这,我们能按照计划回去已经费尽心力,鹤田佳惠还没有解决,我们现在已经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怎么还敢冒这种险?就为了一个……”
“我知道,但是哥,我非要保他不可。”
“不行,太危险了。”
“现在鹤田佳惠一心维系内阁,此事军方肯定不会罢休,尤其是白川家,肯定会把这件事上报………”
“别说了。”
“到时沈蓼会被移送地方刑务局,我们再把火器的事透漏给内阁……”
“住嘴!”
“内阁争斗不断必会引起政变,我们就能趁乱救出沈蓼。”
文江看着我怒气冲冲,一把把茶碗摔在墙上。
“小西,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干就是断了所有人的活路!”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就是故意让所有人都去给你的小情郎陪葬是吗?就为着他一个人的念想,你就不顾所有人的生死了?”
“生死相依,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活路。”
“好…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的小情郎,断了你的妄想。”
“哥…”
我跪在文江面前,抬头看着他。
“哥,我可以死,但他必须活着。”
“你疯了?”
“我只要他活着。”
文江咬着牙看着我,眼中终于泛起泪水,他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看我。”
“你最好做了再次亡命天涯的准备……这个留给你,你若有命再回文家,来找我。”
文江扔给我曜石戒指,向后对我摆手,“走吧。”
“哥,保重。”
转身出了门,安庆在茶树下等我。
他身上墨绿色的长衫衣摆在风中飞扬着,他头上的日光温暖和煦,他眼中闪着光芒,笑着看向我,伸出双手。
我跑向他,抱住他,他身上有茶树的微香,我终于保住他了。
世界欠他的,我来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