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渡

楔子:

他总做梦,一梦醒来,浑身汗湿淋漓,心下说不出的惶惶然,嗓子眼像坠了一块顽石,喉咙烧地厉害、怎么也开不了口,双眼酸涩发胀,四肢绵软无力。他记不全梦见了什么,他只记得清一张人面。

那是张极标致的美人面孔,柳叶眉,潋滟桃花眼,琼鼻樱唇,娇俏下巴,肌肤娇嫩。这样形容仿佛是一个女子,然而他梦见的是男子。一个生得女气的男子。

这很古怪,但也不难理解,他想起自己多舛的姻缘。他少年得志,十八进士,近年竟沦为国都闻名的克妻之人,实在是可叹。

“良人,我昨日作客王夫人宴席,听说王夫人外甥有一女待字闺中,才貌俱佳,我有心打听,想教王夫人做回媒人。”这样貌雍容的中年妇人眉间含愁,踟蹰半晌还是开口。

“王夫人,王判官的夫人?”男子问道,见妇人点头,他沉吟不决:“五郎说出那样的话,只怕他想再过段时日罢?”妇人展开眉眼,浅笑道:“他是在堵世人的口,我们可不能就放任他。他今年二十有四,别个在他这样年纪,早就有了好几个孩子了!他亲爹娘做不了什么主,单听他的话,我们更不能教他这样蹉跎下去。”

男子点头:“对,是得好好为他张罗一下。”

他们口中五郎此时正受着亲爹娘的耳提面命。

“五郎啊,听说你将身边几个姬妾都遣走了?你说下那样的话,这几年没打算娶妻,我们都可以理解,可总不能连姬妾都不留下啊!”他阿娘满目担忧地看向他,语气深切,“当初就不该说下那样的糊涂话,这世上哪有真为女子守身的男子,管他是郡主还是贵女。”

他爹爹讷言,目中也是对他阿娘的赞同。

他受了好一番说教,脸上一直波澜不惊,听到这里,他笑道:“阿娘爹爹听哪个嚼舌,我遣走的姬妾都是犯错了送走的。”

“唉,立儿,”他阿娘平复了一下气息,“我的立儿是个贵人命啊,姻缘也不该这样不顺。你袁二表弟小你三岁,已经有四子两女,我也不多求,只愿我家香火得传。”

他只好对他们微笑。他想起他在李家讲的那番话:“前日,懿顺永庆郡主,程三娘子入梦怨小可娶新妇。小可思前想后还是来退这桩婚,我愿为懿顺永庆郡主,程三娘子守誓。小可这番来即是负荆请罪,烦请二老责骂。”他做了这番低姿态,李家得以保全脸面,自是皆大欢喜。

一年前,一封由李家六娘子亲笔书写的信传到他手中,素笺散发着淡香,他带着讶异在书屋隐室打开这封短信。

“邵家五郎君启:

奴奴未诞时,大爹爹曾与故交订亲,几年后,两家离散,故应郎君之聘。近日,故交重有书信往来,提及此事。

奴奴举家惶惑。古有圣人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奴奴惭颜,乞郎君废婚,休亦可。郎君不应,奴奴只得以死明志。”

传信笺进来的书童兰墨原还满心欢喜,却听得隐室内邵立溘然长叹:“吾与姻缘,无缘矣!”

邵立确实姻缘路多舛。

他十八岁高中进士第一,殿试后赐官翰林侍读,魏王向官家请旨赐婚于永庆郡主与他。他在国都一时风头无两。

然而这一场喜事却草草收尾,接旨两月后,永庆郡主溺毖于魏王府越潭,可谓匪夷所思。

三年后,邵家再与国都高门程氏结亲,定下的是颇有才名的程三娘子。六礼行来很是顺利,却不料亲迎前日程三娘子竟命丧风寒。虽程御史道:“三娘子幼而多疾。” 邵立的克妻之名终归是传了出去。

他自是不信自己克妻的,可巧的是,却有谏官以这市井传言弹劾他品行不端,才得上天降罪姻缘不顺。官拜翰林天文的赵官人谙于方术、颇得圣心,官家信赖方士,听得弹劾,便教赵官人为他测算。

出乎意料,赵官人道:“邵官人命格贵重,然月盈则缺,水满则溢,邵官人切记不可求娶富贵之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两年后邵家求娶秘书丞李大人第六女。相传李家六娘子德行极好,十分贤淑,果然,竟甘愿以死守信。

他与永庆郡主订婚时,尚是年少慕艾,等到退婚李家,他对婚娶的心思已经消磨殆尽。爹爹阿娘催促下,他纳下两房姬妾。

自与李六娘子定下婚盟起,他渐渐开始嗜睡,频频做梦,开始虽不记得梦境,一张人面却渐日清晰,那是一个生得女相的男子。

最初,那少年并不说话,他们之间似隔了一道灰幕,那少年就看着他,以一种专注地可怕的眼神。那段时间,他每日在恶梦中醒来,几乎要怀疑自己中了邪。

邵立的书房取名隐室,隐室外小片竹林中筑有一间小亭,梦中,他坐在隐室里,那少年坐在小亭内。确切地说,邵立是被困在隐室内,那少年有时会来到隐室窗前,邵立就禁不住心内莫名的欢喜,那日就不会再做恶梦。他开始期待入梦。

这样半年之后,邵立开始习惯存在少年的梦。某日,他终于成功踏出隐室,他热切想要接近那呆坐的少年,却见身前不远处飞快裂开一道地堑,他去势不减,近前低头看去,底下一道蜿蜒曲折的漆黑深渊。

深渊在沸腾翻滚,邵立奇怪间,一团团黑气就翻涌而出,一个个狰狞面孔夹杂其中对他嘶吼着冲来。邵立大骇,双脚却动弹不得,危急间,从天边降下一只猛虎,那猛虎疾风般停在与邵立相对的一侧地堑上,它垂首一声嚎叫,黑气刹那退回深渊静止。

邵立堪堪感受到后背冷汗,那猛虎就将一双巨瞳对准了他,它巨大身子一跃而起,投向他的阴影笼罩了他整个身子,他抬眼见那巨爪就要向他拍下。

邵立心如擂鼓,后颈汗水涔涔而下,他口吐呐言:“不……”却听到一声“不!”与他同时响起,在他余光中,是那从未对他言语的少年追向暴起的猛虎。

邵立眼前一黑,他再睁开眼,看见矇眬的日光,他滞了一下,抬手拿下遮眼的落叶,眼前方才清晰。

原来他在隐室前竹林中小亭内睡着了,他看向手中阔大的梧桐叶片,轻“咦”一声,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奇怪竹林中出现梧桐叶。他顺手将这叶夹进手侧书内,不住想起梦中可怖的场景。

他拾起书,疾步走进隐室,径直在桌上铺好绢,他轻蹙眉尖研墨,半晌提笔粗粗勾勒出那少年形貌。但见那形象虽单薄,却仍依稀可辨这少年的风流神韵。

邵立抬起左手按在心口上,他心跳得极快,不同于梦中深陷危境的恐惧,他心上窜出一丝不明意味的雀跃。

他疑心这究竟是他白日发痴臆想出来的幻觉,还是真有这样一个人。那少年的样子实在太过真实,他稍一回想眼前就能浮现少年扑向那猛虎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紧盯着他的漆黑双眸。

他移笔绢上少年的肩,顿了顿他搁下笔,又去竹林中转了一圈,回来便将那绢画仔细收好。

是日,他辗转许久才得以入眠,果然再见了那少年。那少年坐在隐室中,目光与身处竹林的邵立遥遥相望,邵立突然就有些畏惧走向他。邵立踟蹰半晌,最终心随意动来到隐室。那少年坐在桌前,桌上铺着那张描绘了少年的绢画。

“啊,这画……”邵立赧然,手足无措呆立门前。那少年将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握了一支笔、蘸墨,提笔在绢上写下三个字:邵大隐。

邵立平静下来凑前一看:“大隐,好字!我姓邵,字本之。”邵大隐抬眼看向他,欣然一笑。看着他笑颜,邵立一怔,牵起唇角也笑开了。

素雅小窗外有鸟雀啾啁,三两只兀自在夭桃盛开的嫩枝上蹦跳,蒙蒙的光洒下来,一片片羽毛在绿荫间荡漾欢脱。

邵立幽幽醒来,睁眼便瞧见一小枝繁杂饱满的桃枝开进窗内,他心下一动,面上就含起一丝浅笑。这时,有人推门而入,一眼见到他脸上舒畅笑意,面色一沉:“你倒还笑得出来。”

“显仁,怎么?”邵立认出来者正是鸿胪卿刘蒙,与他是同一年进士,兴趣也颇为相投。

“你可记得我们为何来这长宁寺?”刘显仁压低声音诘问。

邵立瞬间清醒过来,他心中震荡又有些惊诧:“寿春节,我……”他扶额,回忆起来才发现头在隐隐作痛,“我怎么躺在这了?大臣们和……官家呢?”

“你还真是糊涂了,”刘显仁面上沉凝卸下,轻叹口气,“也不知该说你运气好还是差。官家大寿这样的场合,你竟昏睡过去。但侥幸的是,你是在官家祭拜之后才倒下的。”

邵立一头冷汗,后怕道:“那些言官怕是依旧不会放过我,现况可好了不少,果真侥幸。”他勉力撑起身子,早没了先前欣赏桃花的心思,不住思索自己昏睡过去的原因。

四月五日寿春节,官家携百官来到长宁寺,他也在其中,一路琐碎繁礼倒不至使他力竭,何况他体力从来不错。只有……那一阵异香,尤其诡异。

彼时,他与一众人等正立在长宁寺天王殿等待与方丈印安大师探讨佛学的官家,不多久,官家便携了两位佛学大师印安、印云及赵翰林同来。

先帝及太后都是极推崇佛学的人,封了长宁寺为国寺,民间佛学十分繁盛;偏当今官家十分看重方术,连寿春节都要带上赵翰林。赵翰林倒当得上方仙道这一称呼,儒雅俊逸,飘然若仙;印安印云两位大师皆是长耳笑面,慈眉善目。邵立就在此时闻到了那阵异香,乍闻仍是满寺缭绕的香火味,再细感受去却有清冽之感,让人精神很是一振。

“显仁,你可知,今日两位大师身上有无携何奇异之物?”邵立踟蹰问道。

“奇异之物?”刘显仁回溯,“那应当是印云大师手上的舍利子。长宁寺临时决定献上舍利子,官家离去后我们才得知。”

“舍利子。”邵立吃惊,想着这可不是甚么邪物,应与此无关。

想到这,却也只能不了了之,休说他无法确定是这异香害他昏睡,再是那两位大师与赵翰林都没何理由来害他。

当夜回府,他一夜好眠,上朝也没有受到弹劾,他松了一口气。

这样三日后,他终于察觉心里隐隐的烦忧是什么了:每夜入梦的邵大隐再没出现了。

不同于两年前,那时他每每梦到邵大隐都要踟蹰半日,见到他就要眼热心跳,既想靠近他,将要靠近却又不敢近前;他早已学会坦然面对自己对邵大隐的欢喜,他遣散姬妾,借口说出为懿顺永庆郡主、程三娘子守誓的话,一面助推散布自己克妻的谣言,一面劝爹娘与干爹干娘少安毋躁,私下里去寻伶俐的幼孤失恃者。

虽然邵大隐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但邵立一见他就欢喜,欢喜他深邃眼眸,欢喜他美好笑容,欢喜他颀长身段,欢喜他修长玉指,欢喜他静坐,欢喜他卧,欢喜他立,欢喜他蹙眉,欢喜他弯唇,欢喜他浅淡双眉,欢喜他玉白双耳,欢喜他开在肩头的那朵鲜妍桃花。

然而在邵立已经惯于他入梦之时,他再不出现了。邵立冷静不下来。

邵立从不曾对谁说过邵大隐其人,没人知道他因一个梦中人物从此尚南风,当邵大隐不再在梦中出现,这世间本找不到他的痕迹——除了那些绢画,终有一日他会再记不得邵大隐。他夜晚再难入眠,他想,他要去找一位方仙道。

他拜帖求见宫中红人赵翰林,向他求教,他夜晚总难以安眠,可是有邪祟侵袭,又有什么法子可解。赵翰林教他写字,邵立思忖半晌,写下“幽”一字。

赵翰林垂首端详,叹道:“幽,忧也,犹也,你为某事烦神过甚;幽,有幽宫意,你有此忧烦起因在于亡魂;幽,微也,需得告诫自己不可妄自菲薄。邵官人夜间失眠,症结不在邪祟,在心魔。幽,游也,乐兹山色,解法却得你自己去寻,我且教你一段静心咒,教你能更快消除心魔。”

邵立颔首拜谢,出得皇宫,他在马车中失魂好久。正正心神,他掏出赵翰林为他写在纸上的那段静心咒,默念几句后他哂然一笑,将摊在手心的宣纸揉作一团。

“……切记一年之内不可食蛇肉。否则贵夫人腹中胎儿不保。”这是个浑身包裹黑色衣服、头戴兜帽的男子,他声音低沉沙哑,听着沉稳镇静。 他面前一对绫罗缠身的男女很是认真地侧耳倾听,听他语罢,男子向后一招手,拿过侍从双手托举着的钱袋,恭敬呈给黑衣男子:“方仙道,果真神人也!这是我与内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务请收下。”

那黑衣方士收下钱袋,略一颔首道:“二位可走了,有缘人已来寻我。”那对匹耦煞是好奇地对望一眼,识趣地离开了。

“停。”邵立呆坐在马车中,忽听得这个声音,他心中升起疑窦,教车夫停下,他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邵立躬身出得马车,他来到那黑衣男子身前:“是你?方仙道说的有缘人是我?”

“对。二十二年前我为你推过一次命,你十七岁我见你第二面,一晃八年过去,今日又重见了。”黑衣方士话语间很是感慨,“你我如此有缘,你有困厄,我便再为你推算一次吧。”

邵立大喜,他合掌作了个大揖:“方仙道乃我贵人!我有一字……”他说话间从怀里便掏出写着“幽”字的纸递给黑衣方士。他顿了顿道:“测未来。”

“好,”黑衣方士接过铺放在他摆放的木桌上,他指着“幽”一字道:“幽,有幽宫意;幽,忧也,你眉间积郁,神色消苦,多半为情所困。而使你困苦的人,却已成亡魂。”邵立心中巨震,耳畔轰鸣,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我……寻……不得……”

“先莫慌,”黑衣方士平淡地抬眼隔着黑纱望向他,“我说了会解你困厄。你听好,幽,双幼游于山林,你要寻便去幼时寻,去山林中寻,去幼时的山林中寻。”

“好,好,好!”邵立拊掌畅怀,他恭恭敬敬又向黑衣方士长揖下去,“方仙道,你助我良多,请方仙道与我回府,我定要结草衔环相报。”

“不必。”黑衣方士摆手,将测字的纸递还予邵立。

“方仙道,我知你多是嫌我府上世俗气过甚。如此,我便邀你住上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往后你想来府上只来便是。”

“好。”

待到晚间,邵立爹娘知晓他请了一位字号子思的方仙道来府上住,二老便亲来拜访。

老夫人一见到这黑衣方士,登时大喜:“方仙道!真的是你!”

邵老爷仔细打量了一眼黑衣方士:“方仙道是我们家的大贵人,上天赐此机会教我们得以报答,立儿你可一定要留住他!”

邵立含笑点头。

这位方仙道于邵立三岁时为他推过命。

那时,在郎州的名门望族邵氏请当地颇具盛名的子思方士为族中子嗣推命,推命后他转过几道门见到倚门而立的邵立,他惊异驻足,拊掌叹道:“富贵鹤像!这小郎君是何人?”旁边邵府几位老爷问过仆从,告知他道:“小儿乃府中家仆之子。”并教人去问过不远处邵立阿娘他的姓名。

方仙道抱起小邵立,执意要为他推命,邵府老爷们尊敬他,叫来邵立爹娘配合。

方仙道据邵立八字推命后,目中光芒四射:“天德照命,五行协调,八字妙哉,此子贵矣!”邵府大老爷惊讶之余,想要详细去问,方仙道却突然着急离开,离开之前只提示了一句话:“教这孩子走仕途,定平步青云。”邵府大老爷马上做下决定,特赏邵立与邵氏子弟一同进学。四年后,邵府大老爷爱重邵立聪颖明悟,认下他做干儿子,据年龄教他在邵府子弟中排行第五。

“双幼于山林……幼时的山林……”邵立坐在隐室中喃喃自语,眼前模糊浮现一个面颊粉嫩的稚童形象,未等他全然忆起,脑仁就忽地一痛,出了一头冷汗。他伏在桌上,缓了许久才稍稍舒畅了些,“邵大隐,邵……”

他打开一页信笺,潦草写下这三个字。他想了想,又写下“蓬予山”三字,他折起这信笺随手夹进桌上一本书内,起身去寻他爹娘,道是借寿春节之机回去郎州贺干娘五十寿。

他一路快马加鞭到得郎州,先告了好,便直取蓬予山中一片桃林。

蓬予山,郎州邵氏名下财产,离邵氏族学极近,邵立幼年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这。他十六岁生辰后一日去了那,当日没能回去,翌日午间才被邵府家丁找到,奇怪的是他竟忘了为何晕倒在蓬予山上。

“邵大隐!大隐!大隐!大隐……”他觉得他就快看遍这片桃林里每棵桃树了,只有萧萧风声、时不时飘落的桃瓣回应他,他力竭靠坐在其中一棵桃树下,“哈,哈,果真是想大隐想疯了,都说了他是亡魂,还要来这做这等傻事……”

贺完大寿,邵立失魂落魄地回府找方仙道,面色憔悴道:“方仙道,我知道你是有大神通的人,你一定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一定知道怎么找到他。我愿付出性命,求你,帮帮我罢。”

方仙道怪道:“你真没找到?你真不记得?”邵立无奈点头,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若我没想错,你要找的人是否姓邵,字大隐?”

邵立眼前一亮,他脸上窜上喜色:“方仙道,你果然知道。”

“他名为逸,郎州邵氏二老爷庶子,在邵氏族中排行为四。听邵氏中人讲,你们颇有缘分,出生的屋子两窗相对,仅相隔一墙,同年同月同日乃至同时落地。”方仙道娓娓道来他当年为邵氏子嗣推命的往事。

他看邵逸面相,狐相,显“凶暴、贪薄、夭折”,再去看八字,就不可思议口吐:“怪哉,怪哉。”最后他只好道:“此子易夭,若渡过劫难,以后可得一生平安。”

出府路上中他遇到面相贵重的邵立,技痒难耐提出为他推命,才发现他与邵逸八字相同。为邵立推命过后,他急急出门,出了城走到远离邵府的地头田间大拍脑门作癫狂状,恸哭起来:“我无能,我无能!”边上老农怪道:“方仙道,何故如此?”

他沮丧道:“我与邵府为小郎君,小娘子推命,遇二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生,我却只推得一人之命运,岂不无能。”他顿了下,突道:“待我回去,精修技艺,再来推算!”然而,十四年后,他再来邵府,却发现邵逸已死。他又再见了邵立,观邵立面色,他认定邵立将有一劫,而并未点破,皆因这劫近乎死劫。时隔九年,他却发现那劫竟已解开。当邵立拿出那“幽”字,说出“寻不得”这样的字眼,他心内怀疑方生,邵立要寻的人许就是解了他劫的人。

“邵逸,邵大隐……”邵立听到这,面上忽喜忽悲,“我想起来了。”

邵逸死时发着天花。

邵立十六岁生辰,爹娘在身侧,没能溜去探望邵逸;翌日,平日里守着邵逸的老婆子报说邵逸不见了。邵立首先去寻的地方就是蓬予山,邵立果然在那片桃林中。

邵逸生的阴柔,样貌美的惊人;他就在那片桃林中,身形单薄,衣衫轻盈,没有往日半分色彩,却空前的风流。

邵立注视着邵逸,猜想他内心在想什么,他想邵逸应当和他一样怕死,和他一样眷恋过往,和他一样喜欢此刻的桃花。他靠近邵逸,两人道了许久的话。邵立想要再抱一次邵逸,邵逸笑话他痴傻。

他看着邵逸展露笑颜,忽地就真起了心思,他去拉邵逸的手,只抓住了袖子。

邵逸色变,他拾取一根桃枝挡住邵立:“邵本之!莫发痴,天花不是说着玩的。”

“你为何跑出屋子,难道不是因我昨日未去寻你,与我赌气?”邵立不依不饶。

“我不愿这样病死,我宁愿去食人草。”邵逸埋头苦笑,“我与你不同,我窝缩在那阴湿小屋,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出去害死那些人。你选择谅解,我……我却又想到,你还在这,你还在这……现在死了才叫干净,不然,总有日我会不再顾念你。”

邵逸说着跑远,邵立瞠目,惊叫:“食人草!”

食人草是他们对蓬予山上一处悬崖的戏称,那里十分奇异,越靠近悬崖的地方草长得越茂盛。他们曾亲眼看见一只山獐贪图那里茂盛的草,一步步靠近悬崖最后跌下。

“大隐!”邵逸不似病重,跑地很快,他熟悉地形,身形瘦小,动作灵活,邵立追着追着再捕捉不到他的背影。他只好一路跑向悬崖,一路大叫。待他跑到悬崖,却没有见到邵逸的身影。“大隐!大隐……”他失声痛哭。

忽然,他脖颈被一击,眼前一黑倒地,他再抬眼去看,却是邵逸站在悬崖边沿对他微笑:“来生再遇。”单薄身影弯折下去,那片青草地上便只剩碧天如洗。他也彻底晕过去。

再醒来,他失了那日记忆,亦忘了邵逸。邵府无人在意一个得了天花、被看管在别院的庶子,自然也无人告知他那个孤零零下葬的衣冠冢墓的主人是他曾经唯一的挚友。

邵立忆起这一切,想到邵逸梦中仍是那副十六岁少年的模样,他身上亦有着发天花的痕迹。他猜测着邵逸在他面前跌进悬崖的用意,许是要他一辈子忘不了他。却事与愿违,邵立忘了;但是,邵逸即便已成亡魂,也还念着他,要来为他解劫吗?

想透这一切,邵立眼角划下泪来,他定定心神,问道:“我能再见他否?”

子思方士摇摇头:“我不知。”

“明白一生须夭亡,糊涂半世囫囵生……”调子古怪的小曲曲曲折折地传出荒草丛生的偏僻小院,唱词的女声音色喑哑,恍恍惚惚中教人净是凄惶。虚掩的木门外两侧树木早已凋敝,焦黑的枝干上栖着一只乌鸦,它歪着头,半闭着眼睛,院内女声唱半句,它便“哇”地怪叫一声。

“当,当。”一根木杖敲击着青石,它的主人迈着衰弱缓慢的步子走到木门前,他站定顿了顿,举起木杖敲击门侧的枯树,“走,走。”乌鸦瞪大眼,扑腾起翅膀飞远。

“五郎君,就是这了。琣菁院湲姬。”老人拄着木杖,回过头来望着邵立,“滚水坏了湲姬的嗓子,她连开口都不愿,疯了却开始天天唱。惹了嫌,被送到这了。”

“嗯,”邵立听说过湲姬的故事,传闻中她是个教郎州邵氏二老爷不顾一切要带回家的绝代美人,听过她歌声的没有人不为之折,后来因犯错被灌下滚水、剜去膝骨,记忆中的湲姬是一个总隐在黑暗中的人,“疯了?”

“是呢,四郎君下葬那日疯的。二老爷不教人传,不过府里老人都知道的。”老人转过头去,踉跄推开门后,垂首立在门边。

邵立盯着那道刻满岁月痕迹的门,半晌他才迈步走进去。

……

世上万事无一不奇妙,不说他们出生的缘分,若没有方仙道推命,他不会了解邵逸;若没有邵府其它郎君欺他身份低微,欺邵逸男生女相,他二人不会相交;若邵逸不以温和善良掩盖真性情,他开始便不会与邵逸交心。邵立想,仅仅偏差一步,他与邵逸便不会拥有如此缘分,或许就活在府上,却从没见过面。

邵逸是邵立见过邵府郎君中最有城府之人,若不是他缠绵病榻、身体孱弱,又兼顾虑邵立尚在府中,他许会真毁了郎州邵氏。然即使邵逸忧惧自己失去理智将天花传给邵府中人,他也不会为此自杀,邵立想到这,不由面色一沉,步伐加快:“你回去邵府罢,我再走走。”

老人听罢,点头道:“五郎君,我这把老骨头是比不上你的脚力了。我去喊来郎君的仆从。”邵立扭头回他:“不必,我不过略走走,不多时便回。”

邵立大步迈开,一路不停径直走到蓬予山那处奇异的悬崖。他呼吸粗重、带着踉跄一步步走近悬崖边缘,眼前是幽蓝色的天空,被填上一团团棉絮般的云彩,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向下看去。他看到半人之遥的地方有一片平地,其上是碧青的草地,还有一具尸骨。邵立捂住嘴,发出一声哽咽。

“舍利子可安魂,与普通亡魂应是无碍的。另有一种可能,便是,它困住了恶魂。”

邵立脑中不断响起方仙道这番话,不相信邵逸会是所谓的恶魂,又不得不寄托一份希望。他想,无论如何他要将那舍利子拿到手。

“兰墨,去备马车。”邵立小心将一张黄符收进袖间,霍然起身,大步走出隐室。

“哇!”一只乌鸦疾风闪电般飞进竹林,栖在小亭檐上,它瞪大眼,又一路飞出院子,停在邵立马车顶上,半阖眼休憩。

邵立在马车内皱紧眉头,翻来覆去地观瞻那张黄符。马车忽停了下来,帘外传来管家邵彦声音:“官人,前方有一小童晕厥在地。观他服饰,应是这一带路边人家孩儿,小的命人去寻他家人。”

“小童?”邵立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果然有一总角孩儿蜷在路侧,他点头,“快去寻罢。”

“哇!”那马车顶上乌鸦大叫一声,邵立一惊,抬头看去,只觉心魂都落进那双漆黑无底的眼里:“大……”

“邵本之,”那小童突然清醒过来立了起来,他唤着邵立,说完一句“莫再寻我”就再次晕在邵府仆从怀里。乌鸦在马车顶踱了几步,也振翅飞远。

邵立扭头盯着那小童,眨眨眼他开口道:“帮这娃娃寻到家人,便回去罢。”邵彦应是。

那小童是这路边一户人家孩子,多是因贪吃吃坏肚子疼倒在路侧。如此,一行人只沿来路回去邵府。

邵府门前急匆匆走出一人来,见到马车,他面上一喜,跑向邵彦一番耳语。邵彦点头,到马车侧报说:“官人,府里有人来报,方仙道刚刚离开了。”

“嗯,”邵立颇有些遗憾,“我等凡俗终究留不住这样仙道,只是可惜不能再报答他。也罢也罢,至少过了三月之期。”

邵立下得马车,又是去往隐室,他拿出袖间那张黄符仔细端详。旁边兰墨笑道:“却不知方仙道给官人的这是什么符,官人这样宝贝,竟不肯释手?”

“奇的是,方仙道并未与我讲这是什么符。”邵立将那符递给兰墨,“你且帮我收着罢。兰琨,磨墨。”

邵立拿过桌上一本书,一翻却翻到夹了一张梧桐叶的页内,他颇诧异地拿起那焦黄阔平的梧桐叶,只见上面誊抄了两行字迹清秀的小诗:“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不由大笑,将那梧桐叶随手一丢:“不知我竟与哪个订过此等盟约?”

这身形单薄的少年魂魄在忘川河边等了不知几年,几乎站成一块石头。无数魂魄从他身边经过,都要先为他美貌惊上一惊,再移目他双眼,再得颤上一颤,那实在是太过像一对幽深的古井。

鬼差们早已见怪不怪,每有不知者问他,他回道:“我等本之,同赴忘川。”

……

某日,忘川边很是疏旷,那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一个驼背矮小、披头散发的鬼差感慨叹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用情如此之深。”

孟婆一掀眼皮,拿起勺子敲他的背,“别多想,他是罕见的一魂双体。体盛的半魂活下来,体弱的被推开。哪里有那么多的深情厚谊。这半魂不顾后果入梦解他劫难,左不过自救罢了。他若不去人间解劫,双魂不得尽量融合,尚在人间那魂与人交媾后丧命,他前世今生因缘断绝可就苦了。”

“一魂双体?可是!……”驼子鬼差吃惊地张大嘴,他急惶惶看向孟婆,“可是……虎爷不是已去阳间勾魂……半魂怎可存活……”

“傻小子。”孟婆向着他一笑,眼神却转瞬投向远处的少年。那少年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仿佛会湮没她的灵魂,慢慢地,慢慢地,他扯起唇角露出来到阴间这许久的第一个笑。

灵感始源:

《阅微草堂笔记》(纪晓岚),同时出生的两个人: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蓐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而奴子今尚在。

其中舍利子安魂、可困恶魂,一魂双体都系编造,无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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