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至亲
格尔兰洛主府位于老城正中,虽称主府,却未见规格有何超然,只是普普通通几进院子,岗楼岗哨一应俱无。几大域国之中也唯有此间才得见这等景象——万众一心,所以全不设防;全民皆兵,所以无须军备。荆南携凝凡一路疾驰回府并无人阻拦,府内人等只是略有注目,便不再理会。
想是因为今日主府较之平常要繁忙许多,杂役侍卫来来往往一刻不歇,老城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也确实是大事——法修域国【奥古斯都】三位【主宰】之一、【传道者】杜修迪耶将携主宰仪具到访。
人族有四大域国,在北是战修域国【格尔兰洛】,在西便是法修域国【奥古斯都】。千年前人族曾有浩劫,称为【战法之争】。当年人族气运昌隆,众星璀璨,修法空前繁盛,然而不可调和的分歧也渐渐产生——究竟终极之路,是化源于体的战修之道,还是控源于外的法修之道?
有分歧便有争端,双方摩擦越来越严重,终于战争爆发,由此人族分庭,各有至强者掌控权柄,空前强大的【辉煌年代】结束,这是人族衰微之始。
格尔兰洛与奥古斯都便是当年遗留,千年宿怨根植,两大域国自建国以来便纷争不休。【深渊年代】虽曾携手抗敌,却也是貌合神离。联盟之始两大域国就是最大障碍,幸而当时人皇威势齐天,恩威并施终于实现人族一统。
然而两国从未曾真正接受对方。虽然联盟早有章程要求诸国来往,接壤的战法两域却连民间通商都不曾允许。更不要提【主宰】这等奥古斯都的真实掌控者驾临——之前数十年,咒言师入境等同宣战。
所以月初奥古斯都使者觐见之时几乎被人当做疯子乱棒逐出,幸而及时呈上了加盖三大主宰与人皇【烙印】的【信石】。之后格尔兰洛专程遣人去往利克龙德与奥古斯都,终于确认了此事。
为了可能永难实现的未来——这是信石之内主宰刻意强调的说法,也是格尔兰洛最终决定接受的原因。
即使是假,也要试他一试。凝凡记得父亲这样说过。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看着府外来往众人的眼神——那样温柔,那样坚定。
当他再见到那双眼时,真假之间的挣扎终于失去了意义。十余年的风霜悲凉梦一般烟消云散,凝凡看着父亲略有惊疑的神色,告诉自己此地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真实世界。
格尔兰洛域主的选定与诸国不同。世人皆知北国民性悍勇,不服管束,只信强者为尊。这却是与当年立国之时定下的规矩脱不了干系——天下战修皆可入籍格尔兰洛,与其家室称为【籍户】,这便是格尔兰洛域民主体,由此便可想见本国宗室之繁杂。籍户便可由三年一度的【武举】转籍为【士】,此后怎样升迁官职如何不提,努力攀登更多是因为升至高位者方能触及第二重关口,称为【宗】,凡入宗籍者赐姓格尔兰洛,准迁入老城,最优秀者便能获得争夺域主之位的资格,称为域主候补。宗籍五十年一次考量,彼时如何血雨腥风成王败寇不提。
格尔兰洛高层始终处于如此激烈残酷的拼争之中,而能于如此境况之中脱颖而出的域主,可以想见是何等人杰。
当代域主商铭·格尔兰洛统领天下战修至今刚满十年,却已有了“北境之狐”的外号。却是因为这位联盟时代最年轻的域主手腕高妙,周旋各方少有吃亏之时。
而此时这位北境之狐瞧着风风火火闯进正厅的两人,颇有些莫名其妙。
凝凡早被荆南放下,泪痕未干就这般直愣愣盯着父亲不言不语,商铭微微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荆南不知如何回复,总不能说少主突然发了失心疯。好在凝凡终于能略略压下心头思绪,低头行礼:“父亲,我没事。”
商铭仔细看他,半晌才道:“今儿是吃错药了么?怎地这么老实。”
凝凡禁不住脸上一红。当年出事时他不过七岁,正是撒野的年纪,父亲的训诫他向来是不理不听的,甚至那几年间也不见得叫过几声父亲。
商洛瞧出儿子面上尴尬,不由露出几分笑意:“我没工夫管你今儿发了什么癫,你母亲可还在找你,估摸现在还在后厅等着,快去领罪罢。”
凝凡心下一暖,恭恭敬敬的行礼告退。
他现在反而不再惶急,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眼前的幻境正按当年走向展开,城中的准备显然尚未完成,这意味着距格尔兰洛陷落还有一段时间.
或者凝凡此时应当以他所知提醒众人揭去盖顶的厄运,然而此时他满脑的得过且过,只想去见见仿佛一生未见的父母老师朋友伴当,迫在眉睫的危机被他自欺欺人式的抛开,以十年计的心境磨练丝毫也不能阻拦。
凝凡由廊道前往后厅,一路上不时有人向少主招呼,凝凡认真的一一点头回礼,于是又收获了许多惊喜莫名的眼神。凝凡无奈又自嘲的笑笑,颇为认真的反思了一下当年的自己究竟多么纨绔不堪。
思索间后厅已至,凝凡站在门边,颇有些踌躇。母亲在孩子心中总是不一样的,更休提像凝凡这般久不得依的游子——那是无数个无眠之夜的追索凭依和痛苦源泉。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缓步进门。
“凝……凝凡?”耳边传来屋中人颇为疑惑的声音。
她显然是刚刚进门歇下,迥异于北国人的栗色发鬓之间尚有汗迹,手中茶盏刚送到嘴边。
“你好像……长大了点?”她放下茶盏,忽然眼神混沌一霎“唔……看错了?”
凝凡一愣,旋即意识到方才母亲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不谐之处,不由得心下一惊。
这里……难道不是幻境?
以凝凡所知,幻境大多是以所困之人所思所想为骨,加以施术者的引导而构建,所以幻境之中的人物只是“回忆”,本身只是死物。然而刚刚母亲那一瞬的恍惚分明是脱离了这个“定式”!
凝凡心中翻覆,面上却无变化:“母亲,我回来了。”
格尔兰洛主母菲洛因兹·格尔兰洛,本名菲洛因兹·修伦索,修伦索家三代前方入宗籍,本家来自遥远的南方域国【培拉尔德】,百年来山水不露,却是格尔兰洛【新晋十族】之首,本代域主之争时堪称阻击商洛的最大障碍,然而年轻的北境之狐第一次向世人展露了他的狡猾——他竟然拐走了修伦索家的域主候选。
此时再提这当然是段佳话,然而要知当年的菲洛因兹堪称新一代战修最强,即使是后来的“深渊以来战修第一”荆南也难以望其项背,兼之天生丽质、聪慧绝伦,不知引多少同辈人物折腰,风头一时无两,人人都以为格尔兰洛建国千年终于要有一位女性域主,谁知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拐了去,可以想见此事在当时掀起多大风波。此中曲折暂且不提,总之商铭周旋各方,不单抱得美人归,更争得一大助力,终于再无人能与他争锋。
之后十年菲洛因兹深居简出,世人大多不知这位当年的“北境之花”近况,凝凡却深知母亲修为一点没有落下,甚至稳在父亲之上,自己若是绷不住面色,免不了被她发觉。他心中其实藏了一点想法——万一此地并非幻境,而是自己被送回过去故地重游,面前人俱是真实又当如何?若如此,先前那次“矫正”分明是为了掩藏自己身份,倘若自己透露太多会怎样?会不会……直接“抹杀”?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是以回复一句之后不敢多言。
菲洛因兹仍有些失神:“……回来了?先前去哪撒野了?”
凝凡哪里还想的起来儿时如何胡闹,只好支支吾吾“没……没去哪。”
如此反而合了孩童心性,菲洛因兹寻了儿子半晌本是有气,此时却看凝凡支吾忐忑甚是可怜,心下一软,口中却道:“过几日贵客便到,你这野样子成何体统,今天起你便不许出这个院子!”
禁足在算是母亲对孩子最重的惩戒,然而凝凡怎会在意,反而舒了口气,诺诺连声。
菲洛因兹一愣,显然是未曾想到儿子会如此轻易答允“今儿是吃错药了么?怎地这么老实?”
凝凡苦笑不已,他总不能孩子似得撒泼打滚,索性就让双亲当他发了迷症,只盼早点放他离开。
然而菲洛因兹毕竟心思细腻,觉着儿子举止有异不由担心,便让凝凡近前仔细检查,凝凡暗叫一声“苦也”,没奈何只好由着母亲折腾。
好容易才从母亲那里脱身,凝凡前后心俱是冷汗,深觉这半日应付父母双亲比之拼斗厄多图还要耗费心力。
从母亲那里得知,奥古斯都的主宰仪具尚有七日才会入境,换言之七天后便是这个不知是幻境亦或梦境的世界的终结之期。
这七天,他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