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我的睡眠很好，能睡一天一夜。后来，我的睡眠沉入湖底，被水草缠住，再也没有回来。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跟小白、小黑和红红天天在一起玩。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四个一起踏入了明珠湖。我的睡眠就是那时候弄丢的。
明珠湖是村里的人工湖，每年夏天雨水足的时候都会蓄满水。明珠湖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相传，那里本来是一口古井，有一天晚上某个路过的村民看到古井里有光发出来，大家都说那是夜明珠，于是全村人拿着各种工具去挖，没日没夜地干。
那口井越挖越深，始终挖不到夜明珠，每天夜里依然会有光发出来。大家都在挖夜明珠，地里的农活都耽误了。这时候，老族长请来一位风水先生看风水。风水先生手捧罗盘走到古井边，绕了一圈又一圈。
风水先生说，古井里囚禁着一条上古时期的恶龙，因为恶龙屠戮了许多生灵，杀孽太重，被天帝封印在了井里。每天夜里发光的并不是夜明珠，而是恶龙的内丹。它想用这种方法吸引大家挖井，把它放出来。
老族长说，先生，可有破解之法。风水先生说，不要再挖下去了，好好种自己的地，等到村里有德高望重的老人驾鹤西去，埋到这口井的上面，不但可以震住恶龙，还可以把此地变为龙脉，保佑全族人丁兴旺、衣食无忧。
从那之后，全村的人不再挖井，都各自回去种地。老族长每天在那里看守着古井，怕有人心怀侥幸，贪恋意外之财，再去挖井耽误了农耕。
过了两年，老族长死了。大家遵从他的遗愿，把他埋在了那口古井之上，看守恶龙。埋葬老族长的时候从周围取走了一些土，之前挖夜明珠的时候取走了一些土，后来村民铺路盖房又从取走了一些土，最后那里便成了一个湖。湖的名字叫明珠湖，因为大家依然觉得里面有夜明珠。夜明珠虽然没有挖出来，但是大家心里始终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某天可以从明珠湖里摸出夜明珠，或者大家全都受到老族长的庇佑，人丁兴旺、衣食无忧。
那年夏天，我一直跟红红和她的两个双保胎弟弟在一起玩。红红比我大两岁，上四年级，我很喜欢她，愿意跟她玩，她懂得比我多，对我很温柔。本来我可以只跟她一个人玩的，但是她还要照顾弟弟，于是为了跟红红一起玩，我不得不容忍那两个讨厌鬼。
她的弟弟比我小两岁，什么都不懂，只会大吵大闹大喊大叫。我忘记她弟弟大名叫什么了，只记得两个人长得很像，就连红红有的时候也会弄错。不过，一到夏天就能区分开两个，因为其中一个弟弟喜欢游泳，每天泡在水里，被晒得很黑，我们喊他小黑；另一个不怎么爱游泳的，没被晒黑，我们喊他小白。
在我们四个人中，小黑游泳最好，他无师自通学会了狗刨，每天嚷嚷着去明珠湖游泳。小白会一点点，不如小黑游得好。而我很少下水，所以游泳一点都不会。红红应该也会一点，但是她从来不当着我们三个男孩子的面游泳，她说小男生最讨厌了。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只在湖边水浅的地方玩，从来不游到里面去。
村里跟我年龄相仿又不欺负我的小朋友不多，妈妈相信红红能照顾好三个顽皮的小男生，所以并不反对我跟他们姐弟三个一起玩。但是，妈妈不允许我到明珠湖里玩，她说湖里住着吃人的恶龙，湖底还有能缠住人手脚的水草，谁到湖里游泳谁就会被水草缠住，被里面住着的恶龙吃掉。
我当然不相信，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些都骗小孩子的鬼话。她不过是怕我去明珠湖里玩，不小心淹死，才说出那些话来吓唬我的。不过我也不敢公开忤逆妈妈，因为一旦被她知道我去湖里玩了，她会打我的屁股，还会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来，那样我就得度过好几天没有红红为伴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太可怕了，想都不敢想。
那天中午天气十分炎热，小黑提议去明珠湖里游泳。我开始是反对的，因为妈妈不让我去湖里玩。小白没有提任何意见，他向来喜欢随大流，大家说去哪他就跟着去哪。
红红说，天气这么热，要不我们回家睡午觉吧。我一听红红要回家，自然不能同意。我说，天气这么热，去湖里玩一小会儿也不错，我们可以凉快凉快再回家。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去了明珠湖。小黑一马当先，把衣服脱个精光，跳进水里；小白也跟着脱光衣服，游了过去。小黑嫌小白游得慢，不停地纠正着他的泳姿。
红红先把弟弟们胡乱丢在岸边的鞋子规整好，然后脱掉粉红色的塑料凉鞋，跟他们的鞋子放在一起，一点一点走进了湖水里。我没有脱鞋，跟在红红身后，看她挽着自己的短裤，闯入了我的“心湖”。湖水很清，红红的腿很白，天上的云倒映在水里，也倒映在我的心里，我分不清云更白，还是红红的腿更白。我怦然心动，像夏日的湖水一样被微风吹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不远处，小黑冲着我们喊，快来呀，我们游到小岛上去，把夜明珠挖出来。他说的小岛其实是老族长的坟墓，在明珠湖的中央孤零零地守护着一个传说。明珠湖干涸的时候，村民会去小岛上为老族长的坟添一点新土。春节的时候，如果明珠湖结了冰，我们也会滑着冰去小岛上给老族长烧点纸钱。然而，在更加漫长的时光里，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耸立在明珠湖中央，默默地守护着他的子孙后代。
我轻轻地对红红说，如果我能挖出那颗夜明珠，我就把它送给你。红红说，周生，你会游泳吗？我说，我不会，所以我说的是如果。红红说，小男生就会吹牛。我说，我不是吹牛，这个夏天我就学游泳，游到小岛上去，给你把夜明珠挖出来。红红说，你妈妈会打烂你的屁股的，你不怕吗？我没有说话，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说谎，我真的很怕妈妈打我的屁股。要不是缺乏一点必要的勇气，我早就学会游泳了。
就在我们两个人聊天的时候，小黑已经向湖中央的小岛游去，他的身后全是四散的水花。小白游泳不如小黑好，他没跟小黑一起游过去。小白在远处看着小黑游向湖中央的小岛，大声喊着加油。我的心里有些纠结，我既想让小黑赶快游到小岛上，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夜明珠，验证一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又怕小黑游到小岛上，一下就把夜明珠找到，还没等到我学会游泳把夜明珠挖出来送给红红，他已经先我一步找到了夜明珠。
眼看小黑就要游到小岛上去的时候，他身后的水花消失了，小黑沉入了水底。我的心里顿时升起了巨大的恐惧，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的话，小黑一定是被湖里的恶龙吃掉了。
很快，小黑又探出了头来，但是，随后又沉了下去。他没有被恶龙吃掉，不过我不知道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小黑的水性最好，他从来不这样游泳。或许，他是被湖底的水草缠住了手脚，正在被拖入湖底。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救命”，不知道是小黑喊的，还是小白喊的。我看到小白的身后也溅起了水花，他朝着小黑游去。红红推了一下愣在原地的我，大喊了一声，周生，快去叫大人！我才反应过来，小黑出事了。红红放下手里拎着的短裤，向着两个弟弟的方向游了过去。我不顾湖水弄湿身上的衣服，跌跌撞撞向岸边跑去，赶紧去喊大人。
我往回跑的时候，路上没看到一个大人，大人们都在午睡，我只好向自己家里跑。我跑到家里正好看到妈妈。妈妈见我浑身湿透，还没等我开口说话，就劈头盖脸把我骂了顿，问我是不是去明珠湖里玩水了。我说，没有，我只是玩了一下水枪，所以把身上的衣服弄湿了。那一刻我学会了撒谎，因为我怕被妈妈关在家里，见不到红红。我刚想说红红和她的弟弟溺水了，妈妈又问我暑假作业写得怎么样了。我想搪塞过去，但是她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于是我没敢再说话。她把我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洗了，让我赶紧去睡午觉。我把头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我怕红红被恶龙吃掉，但是我也怕惹怒妈妈。我几次想从被子里跳出来，大声说，妈妈，快去救红红，她要死掉了。然而，最终我还是失去了开口的勇气，我蜷缩在被子里哭了起来。妈妈以为自己刚才对我的批评太严厉了，抱了我一会儿，拍打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睡。
在妈妈的怀抱里，我睡着了。小黑那么会游泳，肯定没事的。小白也会游泳，肯定也不会出事。红红那么会游泳，肯定更不会出事。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我的梦里，小黑游到了小岛上，红红和小白也跟着成功登岛，红红找到了那颗夜明珠，她决定把夜明珠送给我。我在梦里笑得很大声。
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足足有一天一夜。这是我睡过的最长的一觉，这一觉把我往后余生的觉都睡了。从此，我不再需要睡眠，我只会在黑夜里灵魂破碎，一次又一次接受拷问。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被呼天抢地的哭声惊醒。我听妈妈说，大人们找红红姐弟三人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湖边发现了三个孩子的鞋子。水性好的男人们跳到湖里摸了好几遍，才把三个孩子的尸体一具一具捞出来。红红妈妈看到三个孩子并排躺在岸边没了呼吸，数次昏厥。
红红和她的两个弟弟死后，红红妈妈变得精神有些异常。每次看到跟她孩子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走在街上，她都分不清谁是谁，她会喊小女生红红，喊小男生小黑或者小白。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认错过我。她会拉着我的手问我，周生，那天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家里睡午觉。她又问我，周生，你没跟红红一起下水吗？我说，我没有，我不会游泳，妈妈不让我下水。她说，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显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下次见到我，她还会问我这两个问题。那天我在哪里，我有没有跟红红一起下水。每次回答她的问题，我都会盯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怕一不小心暴露出某些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真相。我想用自己坚定的目光告诉所有人，我没有撒谎，那天我就是在家里睡觉，我就是没跟红红一起下水。
红红死后，妈妈没再追问我那天发生的事情，可能她怕勾起我的悲伤。就这样，我骗过了所有人。最后，我把自己也骗了，我甚至觉得自己那天真的没有见过红红，我真的在家里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然而，红红每天夜里都会来告诉我，我撒谎了。她反复纠缠我，开始的时候她很气愤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去叫大人，为什么不去叫大人，为什么不去叫大人。我向她解释，但是她不听我的解释。她大声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去叫大人，为什么不去叫大人，为什么不去叫大人。我解释不清楚，大声哭泣。我没勇气，我的勇气用光了，对不起，红红，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把勇气用光了，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我的嘴巴在那一刻被封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封印了我，不怪我，真的不怪我，对不起，红红，我没有勇气了，我的勇气用光了，我本来想说的，我本来想说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
我大喊着从梦中惊醒，妈妈紧紧抱着我，问我是不是做恶梦了，我没有说话。妈妈拍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睡。
我一闭眼会再次看到红红，这次她没有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叫大人。她哭哭啼啼地求我，求我快点去叫大人，她说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红红求我，哭着求我，她求我勇敢一点，再快一点，快点去叫大人，她说她快要撑不住了，她说湖水好冷，她快要失去意识了，她已经喘不过气了，她求我快点救救她。我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勇气就能救她了，把她从冰冷的湖水里抱出来，那样她还能站在我的面前，那样我还能看到湖水被微风吹起一层一层的涟漪，我还能跟她说，红红，我帮你把夜明珠挖出来吧。可是，我没有勇气了，我的勇气用光了。她说自己透不过气了，原来最后让她窒息的不是空气，而是我用光了的勇气。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害死了红红。
我再次从梦中惊醒。我的眼窝变得越来越浅，总是有泪水从里面溢出来。妈妈问我梦到了什么，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紧紧地抱着妈妈，大声哭泣。妈妈拍打着我的背后，一遍又一遍哄着我。
人们只记得明珠湖淹死了三个孩子，却不知道那一天明珠湖还淹死了一个人的睡眠。我的睡眠沉入湖底，被水草绊住，再也没有回来。我的睡眠永远地跟着红红去了。我不知道这是陪伴，还是陪葬。我只知道这是我应得的。我活该。
在之后的岁月里，妈妈尝试过很多方法治疗我破碎的睡眠，西医和中医都试过，但是没有效果。后来，她找了一个算命先生，把我的八字给了他。算命先生为我推演了前世今生，他说我是青龙转世，这一生是来渡劫的。他劝妈妈顺其自然，因为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是注定的劫难。妈妈说，先生，我的孩子需要注意什么吗？先生说，离水远一点。
多么可笑，我是青龙转世，我应该吐云郁气，喊雷发声，飞翔八极，周游四冥，或在山，或在渊，或在天。但是，我却要离水远一点。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却要淹死在水里。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可是，每当我凌晨两点，凌晨三点，凌晨四点，醒来的时候，我又不知道该何以自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应该早已获得了红红的谅解，她可能早就投胎转世，去了一个好人家，继续当一个可可爱爱温柔善良的女孩子。
可是，我的睡眠到底丢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我每天都要独自一个人面对漆黑的夜。那夜比明珠湖的湖水都要冰冷，冷入骨髓，透心的寒意。我想，那个传说可能是真的，只是在大家口口相传的时候出现了一些谬误，明珠湖里封印着的不是上古时期的恶龙，而是一个恶梦，是我的睡眠。
很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之后就很少回老家。在某个傍晚，我偷偷回去了一次。我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口罩和帽子，没有人认出我。我回到那里，寻找我的睡眠。明珠湖已经被填平，那里正准备建一个小区，拉起了围挡。
我穿过围挡，在长满荒草的大地上游荡，仿佛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寻找什么，我找了一晚上，什么都没有找到。我在那里默默地抽了一宿的烟。青烟飘上天的时候，我看到一条青龙腾空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