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连一只鸟都不会想着探出头来,仿佛后羿还没有射下九个太阳,柏油路上湿答答的是融化的沥青。空气似乎被点燃了,已经开始扭曲变形。我现在时时回想起那个日子,草已经变得枯黄,树叶也没精打采的,整个村庄就像缩在烤箱里的一发霉的面包,如果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你肯定会为自己的人生叹一口气,这个时候,依然活跃着的,只有孩子。
从柏油路上下来,向左拐一个弯,走过一片林荫路,我看到一个老头蹲在村头最大的那株白杨树下面,他双手抱着头,翘着二郎腿,虽然树的阴影几乎已经完全把他遮盖住了,但他还是把自己的草帽盖在了脸上,这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见他嘴边叼着一根绿色的草,不停的咀嚼着,就像他身边的羊一样,那些羊还没有剪毛,有些脱落的毛就和身体粘连在一起,它们紧紧的挤在一起,我从它们身边绕过去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很重的膻味,比融化的沥青还要浓重,我于是捂着鼻子奔跑起来,它们不满的冲我咩咩大叫,似乎是我惊扰了它们的美梦。
我一路奔跑,才一两分钟,身上就已经裹了一层黏糊糊的泥土,不过没关系,我眼前就是一个深沟,而沟里就是一汪纯净的水。和我面对面的是一道老旧的火车站,我想铁轨一定可以把在上面行走的人的脚底板烤熟了。
只有这个水,能拯救这个夏天了。我脱掉了衣服,想象着自己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样子,我感觉风已经从水面升上来,额头上的汗也似乎消了一点,我小心翼翼的准备从岸边爬到水的边缘,(因为我不会游泳)里面已经有了不少大孩子,他们大多数处于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在水里就像一条条滑溜的泥鳅,皮肤被晒的黝黑,这也是一个夏天泡在水里的见证,他们有的人甚至可以像野鸭子那样,在水里憋个五分钟的气,我战战兢兢的往下爬,忽然觉得屁股受到了一股大力,身体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这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从下落的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身后赫然是一只健壮的山羊,它甩甩脑袋,摇摇胡子,似乎得意的在冲我微笑,不过到底是不是冲我微笑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就这样直直的撞进了水里面,嗡,一阵眩晕过去我忽然看见了不少人影,他们似乎都在向我赶来,嘴里叫喊着什么,不过我听不见,我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刚要呼喊,又一下子沉了进去,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嘴里,耳朵里,鼻孔里……
我知道有人拉了我一把,我想睁开眼睛,只看见明晃晃的太阳仿佛落入了水中,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但是慢慢的,这轮太阳沉下去了,沉到云层下面,水面下面,大家都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总之当我很舒服的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里了,阳台上摆着几盆花,地上存了一层烟灰和纸屑,爸妈正看着我,母亲的眼睛里面都是泪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我只看见母亲的手指头一直在抖,看到我醒来的那一刻,她扬起手来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这一下子就把我打蒙了,我忽然想起来那个水,那只羊,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感觉有点冷,母亲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就在一边抽烟,烟灰老长了,他也不弹,就等着它自己掉下去。“不是不让你去河里洗澡吗?”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错了,妈妈。”我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因为我的脸到现在还火辣辣的疼着,我坐起来蹭到母亲身边:“我不应该去河里洗澡的,要去也是和爸爸一起去,我以后不敢去了,别生气了,妈妈。”“孩子都知道错了,就不要怪他了,估计以后你叫他去他也不会去了。”可是爸爸低估了我,当时道歉的我是真的有了惧意,但是只存在了不久,隔了两三天,我就又控住不住自己的心了。
我再一次来到了那颗白杨树那,老人还是在树下面叼着草棍,那群山羊还是一直不停的往里面挤,我一溜烟似的穿过小道,两边是已经割过了麦子,金黄色的低矮的麦茬子硬邦邦的矗立在灰色的土地上,像极了爸爸的胡子,他总是用铁刷子一样的胡子在我脸上刮来刮去,然后笑哈哈的把我举到天上,那是我小时候爱玩的把戏,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轻而易举的把我抱起来了。
我来到水边,可是很奇怪,今天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野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搅得里面的水草不停的晃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对面的铁轨上上走过一个拾荒的中年妇人,耀眼的阳光也穿不透那顶破烂的帽子,她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是我感觉她冲我笑了笑,好像随时都会冲过来,然后把我包裹在那个恐怖的笑容里,我感到一阵寒风吹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转过身想要逃走,四周传来风的哀嚎声,我的鸡皮疙瘩一下不见了,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我又看见了那只山羊,冲着我得意洋洋的笑着,那一把胡子不停的抖动着,眼见无路可退,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我后撤着捡起了地上的土块,我要让这个伤害过我的家伙得到应该有报复,只要它再向前走一步,我往后退了一步,只要它在向前走一步,我绝对不会向它客气,我一定要把它的头打破,不要以为我是个孩子,它蹬了蹬自己的蹄子,又向前迈了一步,“你不要过来。”
我好像有点哭腔,可是这并不怪我,因为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只羊了,我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水边,只要它再稍微一用力,我就会掉下去吧,我闭上了眼睛,用尽自己的力气,想把这个土块扔过去,忽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你这样太粗鲁了,尤其是对一个想要道歉的羊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