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刚刚十二岁,正是蓓蕾初绽的年纪。小小的个子,扎着自来卷的两个小辫子。穿着从二哥身上“光荣退役"的黄布衫。你扭过头,粲然一笑,“先走喽!”你一跑,大大的书包就“啪嗒啪嗒"地打在屁股上,你不得不一边伸出右手按在书包上,一边全速奔跑……
如果可以,我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个看似平常的清晨。
我正睡意惺忪,你突然从炕上弹起,急惶惶地穿好衣服,抓起挂在墙上的书包就冲出屋外,身后传来你碎碎念的抱怨:“咋起晚了!咋起晚了!"我被你一套动作整蒙了,呆呆地看着,不知所措。
半晌,门开了,你慢腾腾地走进来,讪讪地一笑,“哦,忘了,不用上学了!"你一边说一边把书包挂上墙。我这才反应过来,忍不往哈哈大笑。
对,你不用上学了。
你是那个数学老师K我时说的“你连你姐四分之一都不如"的姐姐;你是那个全年级二十六个女生里,考上重点初中的“两个之一”;你是那个在“六一儿童节"涂抹得满脸五麻六道,得瑟地冒鼻涕泡的报幕员;你是那个校长开会时提到你辍学就惋惜不已的“好苗子"……可是,你也是寒门老三,女孩中的老大。哥哥们将来总要顶门立户的,男人没有文化怎么行?再拮据也必须让他们混个初中毕业吧?而我比你小,正处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放在家里只会捣乱的年龄。
在那时的农村,一个长相平平,家境贫寒的女子一旦辍学,未来的路就浅得一眼能望到头——找个同样境况的男子,在彼此不懂或懒得懂的日子里煎熬度日。我知你有勇猛之心,想要挣脱既定的囚牢,你给母亲哭着发誓时,恰好被在门外玩的我听到了:三年后,我一定考上中技!
然而,你还是不用上学了。困顿的生活需要统筹安排和更明了的未来,你的小小的火苗也只能熄灭在现实巨轮的碾压之下。
如果可以,我想穿越时空,来到那个雾气迷蒙的清晨,我要轻轻抱住你落寞的背影,用手指揩去你脸庞上的泪滴,陪你,默默无语。
如果可以,我还想穿越到那个冬天的早晨。记忆中北方农村的冬天好冷啊,世界被冻得板住了脸——水被冻在桶里,桶被冻在地上。可青春没有被冻住,你来了“生理期",殷红的一大片染在床单上。母亲是暴躁乃至暴戾的人,困顿的生活练就她判断事情好坏的标准是物质而不用顾及精神。母亲一见之下立马破口大骂,污言秽语肆无忌惮一如泰山压顶!你又惊恐又羞愤,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如何是好了呢?你洗干净的床单挂在铁丝上,几分钟就冻成了一面硬邦邦的布墙,随着风僵硬地摇摆着,摇摆着,一下一下划伤了我儿时的记忆。
如果可以,我想穿越时空抱抱那个寒冷的女孩子,温柔地对她讲一讲女孩的生理知识,告诉她,不要害怕,这样的事情每个女孩都会经历。我还要给她递上一杯热水,温柔地摸摸她蜡黄的小脸。
如果可以,我还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初夏的黄昏。
虽然刚刚立夏,但天咋那么热呢?那时你十三岁,已经停学一年了,在锅碗瓢盆和繁重的农活里打磨日子。你高了一点,但要蒸五层笼屉的馒头你还得站上高高的板凳。蒸馒头真是个体力活啊,把鼓胀胀的发面从瓷翁里扯出来真费劲,那些借助夏季的温度发酵得超级良好的蜂窝攒齐了力量对抗你稚嫩的手和胳膊,你累得气喘吁吁,然后是一系列的工艺——反复揉面,增加韧性——剁成启子,必须大小均等——团成圆柱状,不可东倒西歪——晒于太阳下,再次发酵定型——上锅蒸——大火急急催开——小火慢慢蒸馏。
一套程序都要掌握好时间,一旦有误,馒头就会有瑕疵——味道松软香甜,模样又白又圆,这可是好馒头的衡量标准哟。忙碌一通,等到文火慢蒸的时候,你疲乏极了,再加上天气昏昏的热,你一边机械地着拉着风箱杆,一边慢慢地坠入梦乡……
一个激灵,你醒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弥散在厨房里。你赶忙停火,踩上凳子卸笼屉,万幸!锅里的水刚刚熬干,最下面笼屉的竹圈边缘烤得些微发黄了。你惴惴不安,胳膊被蒸气打得通红一大片,火烧火燎地疼,可你哪有心思去管。
天色逐渐暗落。渐次升起的黑暗一层一层漫上来,将小小的你包裹。毫无悬念地,你被母亲臭骂了一顿。你倦缩在矮矮的墙角,一言不发,默默的眼泪汨汨而下……
如果可以,我想穿越时空来到那个初夏的黄昏,我要紧紧抱着你,抚摸你凌乱的头发,擦去你滴落的泪水,我还要说:“你真的好棒!你真是太出色了!"
如果可以,我想穿越时空回到你的过去。虽然今天的我依然无法改变父母或因天生或因影响而造就的脾气性格,但我不会再傻傻地只当看客,我会在你孤立无助的时候陪着你,安慰你,我还会鼓励你,引领你,让你在荆棘如林的生活里,保持初心,不要气馁,用刀劈斧砍,斩断泪水,寻找属于你自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