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条老街。
这条街我十几年没走过了,可在梦里却熟得仿佛昨日刚从这里走过。两侧是青砖黛瓦的旧屋,门前的对联早已褪色,只剩风吹日晒后的残影。地面铺着不规整的青石板,湿润得像刚刚洒过水,空气里飘着煤炉与青草的味道。
我听见有人在唱歌。
是那种八十年代的老调,隐约从街角的小收音机里漏出:“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阳光斜照在前方的一处院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袭月白色连衣裙,头发用红绳轻轻束在耳后,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她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束刚采回来的野菊花。花瓣边缘还有露珠,映着阳光,明晃晃的。
“你终于来了。”她回过头,看着我,笑意温柔得像盛夏午后的微风。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张脸,是我从前爱过的人,也是我在现实里早已模糊的记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却没有责备,没有怨言,只有熟悉的宁静。
“你……还在这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轻轻将那束花塞进我手里。“你来迟了,不过没关系。”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花,指尖有些颤抖。那是我们年少时常去山坡采的野菊。她总说菊花是秋天的花,开在所有都快枯萎的时候,像是对命运的最后一声反抗。
“我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我忽然说,语气带着一丝期待。
她笑了,眼神仿佛藏着一层雾:“你总是忘了,我其实不喜欢甜食。”
我怔住。那是她生前常念叨的事,可我直到她走后才突然想起来。
“我……”我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迟来的记忆。
“没关系。”她抬起头看着我,像在原谅一个蹩脚的谎言,“梦里不会怪你。”
她走近一步,伸手替我拂了拂额前的发丝,像从前每一个清晨。
“你还记得吗?”我轻声问,“那个我们说好要去的地方。”
她点点头,“山那边的湖,夏天有荷花。”
我想说我们可以现在去,她却摇头,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枯枝:“已经过了季节。”
我猛然睁开眼......
白炽灯一如既往地亮着,天花板平整冷漠,空调出风口发出规律的呜呜声。空气中多了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味,混杂着消毒水与胶皮的味道。
隔壁的床帘拉得严严实实,但里面却传出微弱的声音。
“阿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阿婆你醒醒……医生——医生快来!”
接着是仪器连续不断的报警声,尖锐刺耳,像是心跳骤停那一刻的宣告。
护士们匆匆跑过来,床边顿时挤满人。我听见心电监护仪最后一次跳跃,然后一声长鸣。
时间仿佛静止。
年轻男子的哭声低低传出,他跪坐在床边,死死握着那只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婆”,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撕裂。
病房的气压骤降,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忽然塌落在房间正中。
我缓缓坐起身,背后的冷汗将睡衣湿透。
林青不在床上。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有床头柜上放着的半块梨还在,边缘已经氧化发黑,刀痕粗糙,像是她昨晚削到一半忽然失了力。
我靠在床头,喘了一口气。梦境的片段还停留在脑海里,那个女孩的笑容——或者说,她的背影,像某种未完成的叙述,强行割裂在记忆最深的地方。
那是我妻子去世前的样子吗?
或者……是我某次错过的道别?
人到晚年,梦往往比现实清晰。
我记得她在医院病房里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别太担心我,好好照顾悠悠。”
她的眼角有皱纹了,声音却依旧温柔。那时她握着我的手,不紧不慢,好像只是告别一场小感冒。可我却一遍遍想,她是如何一个人去面对癌症,面对剧烈的化疗反应,面对枕边人迟迟未归的孤独。
她从来没责怪我。
可我知道,我是来晚了。
我把笔从床头抽出来,翻开那本还未写完的笔记本。昨晚写到“你终于来了”,今天我想继续。
“她没问我为什么迟到,也没问我是不是还记得她爱吃的饭,讨厌什么颜色。她只是站在那里,对我笑。梦里她说,‘你总算来了’,然后转身向雾中走去。 我想追上去,却怎么都走不动。原来梦里也有现实的重量。”
窗外天色未明,黎明前的微光从百叶窗缝隙里透进来,落在纸上斑驳的字迹间。我听见护士的推车声在走廊滑过,有人小声在说:“刚刚那位老太太,走得好安静,孙子哭得都快脱水了。”
林青悄悄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她看了我一眼,迟疑着说:“你……没事吧?”
我合上笔记本,点了点头。“做了个梦。”
“梦到谁了?”
我没有回答。
林青没有追问,只是坐到床边,把保温桶打开,一股熟悉的清粥味弥漫开来。
“今天熬的是花生南瓜粥,养胃。”
“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
她抿嘴笑了笑:“你吃饭一慢,右手边肚子就轻轻抽,我看得出来。”
我忽然有些哽咽。
梦与现实之间,是一道模糊的河。
有的人站在对岸永远不会回来,有的人还站在这头,背着记忆,活着。
也许我们写下回忆,不是为了纪念谁,而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些我们曾经以为能忘掉的东西,早已在我们心底扎根。
我又拿起笔,写下新的一行:“她没责怪我迟到,但我知道——有些人,是一旦错过,便永不能原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