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清晨六点钟被推进这间病房的。
那时候天还没亮透,走廊的灯光昏黄地亮着,像是某种长年不熄的殡灯,投在脚边,影子稀薄得仿佛随时会断掉。护士推着挂点滴的支架,轮子在地砖上哒哒作响。
“到床位了,李先生,先躺下休息,待会医生查房。”她说话带着职业性的温柔,却不带感情。像说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体,不是我。
我闭着眼,任他们把我推上床,再三叮嘱什么“不要下床,有事情按铃”,然后关上灯,房间归于黑暗。
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小裂纹,看了一会儿,头开始晕。我偏过头,看到床边挂着一张牌子,上头红色的大字写着:【高风险跌倒患者,请勿擅自下床】。
我差点笑出声来。跌倒,这词多好听,轻飘飘的,像是孩子不小心在草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可我知道这不一样。我不是摔一跤,我是一路往下滑,滑进身体的空壳里,滑进记忆的盲区。
我动了动脚趾,感觉像是在跟两块冻僵的木头对话。我不记得上一次能自然走进厨房是什么时候了,那次摔倒是在洗衣间,我躺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邻居来敲门,我才被救出来。
之后我就学会了闭嘴,不再告诉别人我摔过几次。
护士说这叫“观察室”,但病人们都明白这是一种临时收容。病房像一间仓库,排满了等待处理的肉身。窗子关得严实,空气里混着消毒水、汗的味道,还有死气。
我的病床靠近门口,是最容易被巡视、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位置。护士进来时会瞥一眼我头上的床号和电子腕带,但很少跟我对视。我猜,他们害怕看到眼神里的东西。
房间里还有三个病人:靠墙那位戴着氧气罩,年纪比我还大,一天到晚迷迷糊糊,时不时咳嗽几声,像枯枝刮着沙地;中间那个年轻些,左脚打着石膏,看起来像是车祸留下的伤,整天看着手机,也不说话。
最靠窗的,是一个女人。
她大概五十岁上下,披着一件灰色的羊绒外套,一头卷发像还没来得及打理。她一直坐在床边,没有躺下,手里握着一只笔,似乎在写什么。但从我角度看不到纸张上的内容。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她抬起头来,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没有笑,只是淡淡地看着,像确认一个不重要的数字。我本想点头示意,但她已经转开了眼神。
她的眼神跟这个病房一样,不带情绪,只剩下等待。
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林青。
住进来第三天,医生终于愿意多说一句话。
“你目前的问题是低钠血症,还有心律不齐。得住几天,观察下。你有没有家属?联系人我们还没接到回复。”
我“嗯”了一声,假装没听见后面那句。家属?不提也罢。女儿在外地,电话打不通或者没空接,老伴走了八年,连骨灰都没带回老家。
医生翻着病历,像在浏览一份仓库清单。他念叨着血压、血氧、心电图指标,语气平稳,不带情绪。
“你最近有没有头晕、视线模糊?”
“有时候。”我说,“不过比不上三年前那次。”
他点了点头,像是听惯了各种半真半假的病人陈述。
“李先生,请记得按铃,有事不要自己下床。” 护士又叮嘱了一遍,然后她指了指我床边那张红色的牌子,声音微顿了下,“你是高风险跌倒患者,记录上写着你在家已经摔倒过两次。”
“是三次。” 我轻声说。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她看了我一眼,终于在离开前,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表情。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只是一张病历号,而是真实地存在着。
那天下午,我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扶着点滴架站起来。腿软得像两根劣质的竹竿,刚直起腰就有点眼前发黑。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住,呼吸也不顺了。
“喂。”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抬头,她正站在自己床边,望着我。
“你要去哪?”
“厕所。”
“按铃。”
“太慢。”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会摔的。”
“你也摔过?”
她没回答,只是把她手边那张纸轻轻折好,放进抽屉。
“你是不是也在等一个人?”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说:“等也没用。来医院的是病人,不是奇迹。”
夜里我梦见自己摔了一跤,躺在厨房的瓷砖上,听见女儿在门外拍门,叫我的名字。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裙子,眼睛大大的,泪水挂在睫毛上。我想开口告诉她爸爸没事,可嗓子里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醒来时天快亮了,我额头一片湿。
林青已经起床,坐在窗边。窗帘没拉,外头的天光像雪一样浅。
她看着窗外,背脊挺直。我突然想起一幅画——那是我年轻时候在书摊上看到的,一个女人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等着永远不会来的列车。
她身后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针像在嘲笑我们这些不敢睡得太死、不敢醒得太早的人。
我想问她:“你还在等谁?”
但我没问出口。我只是看了一眼床边那张牌子,上头的红字依旧醒目。
【高风险跌倒患者,请勿擅自下床】
我突然意识到,它不只是写给护士看的,也不只是写给我。
它写给每一个把自己拖进病房的人,看似还能走动,其实早已在跌倒的边缘游走。写给那些仍然执意等人的人,等着回音、等着雪停、等着一个可能不会再来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听着远处走廊里推床的声音,金属与地砖摩擦的咯吱响,像一场无声的仪式。
我知道,我还没跌倒。
但我已经在等那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