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

这是个县级市的边缘区,市场摊位跟政府部门的工作时间一致,不到5点就早早收摊,李春华踩着点去捡卖剩下的便宜青菜。她五十多岁的人,在捡便宜的大爷大妈中间还算青春,但不习惯用手机扫二维码付款,腰包里塞满五毛一块的零钱。

李春华买完菜回来,想省点脚力,坐两站公交车到家门口。不料赶上晚高峰,平时冷清的公交车站凭空多出了一群年轻人。年轻人乌泱乌泱地排在车门口,李春华从队伍一侧插进去,正好看见要上车门的是个瘦小的女孩子,李春华用拎菜篮子练出的强壮大臂怼上女孩子胳膊,挤得她踉跄一步,退后一个身位。李春华便像是穿过珊瑚礁的鳗鱼一样游上了公交。

“喂!”女孩子喊了一声,李春华理直气壮地回头瞪她:“挤什么挤,我先来的!挤挤挤,不知道排队啊!”女孩子哑然,不知所措地看向两旁,而别人也只顾着挤上车门,不愿意多管闲事。

李春华并没有把这个不讲礼貌的年轻人放在心上。她投币之后往里走,运气好还占到一个位置。公交车开起来3分钟到站,座位都没被坐热,李春华抬起屁股准备下车。

她站起来的时候,后脖子上刮过一阵潮湿的冷风,浓稠得不像是空气,像是介于气体跟凝胶之间的某种物质,透过衣领游走在她皮肤表面。李春华有一瞬间想到菜市场上的乌贼,但是贴上她后脖子的物质显然更稀薄,从她战栗的立毛肌旁侧毛孔侵入神经。起初只是细微的凉意,但呼吸之间李春华似乎感到庞大的流体钻入体表,沿着血管攀至脑髓。她一下子捂住脖颈,才发现冷汗湿透上衣。

在她身旁,一个抓着吊环的男人转向她。男人身材高大,穿着满印衬衫,卷发遮住眼睛,褐色皮肤。他的肤色和挺拔的鼻梁像是外国人,但李春华没有见过外国人,只觉得他长得很奇怪。

“你喜欢插队,那我祝你去死的时候排在所有人前面。”

男人对李春华说。他的声音竟然十分悦耳,仿佛短促的埙声在空屋中回荡,以至于李春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出这是咒骂的话。

“鳖孙怎么说话呢!”李春华昂起下巴就要教训他,打眼一看,哪里有褐色皮肤的男人,只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大叔在玩手机,听见李春华吵闹,他才困惑地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问李春华:“干啥?有事啊?”

李春华愣住,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毫无异常,但异常就在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引起异常。

被打扰的大叔面色不善。李春华不服气地合上嘴,扶着公交车的门下车了。

公交站跟她住的小区只隔着一个十字路口。李春华想快点回家去,女儿后天就放假回家了,难得的小长假,她需要多准备点炸货糕点等女儿爱吃的。炸虾、萝卜丸子、凉糕......李春华在心里合计,手上突然一空。

菜篮子掉落在地,滚出青椒和萝卜,鸡蛋黄流淌在人行道上。

李春华呆呆地看了会儿地面,抬起右手,她的右手虚握,麻木无感,使不出力气握紧。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锐的耳鸣,李春华感到头痛从耳后颞骨的位置蔓延,细细密密的、像几百个头箍同时勒紧脑袋,好像下一秒颅骨中的浆子就会爆裂而出。

“啊——嘶啊!——”李春华使劲按住太阳穴,但无济于事,头痛让她连按压都感受不到了。她哆嗦着右手去翻腰包。李春华其实已经好几周没有吃降压药了,她的高血压发作时就会头痛,但从没有哪一次这么严重。

李春华翻来翻去,才发现她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去知觉。她面部抽搐,弯下腰,几乎要把脸伸进腰包里找。只是血压升高而已,李春华不相信等着她的是多可怕的后果,但是她的心跳快到脱缰,几百个头箍又缩小了一圈,随着心脏搏动嵌入她松弛的皮肤。

李春华终于掏出一样东西,是手机。手机屏幕亮起,一个只有秒针的石英钟在走秒:3秒、4秒、5秒...李春华模模糊糊地想,她没有设置过这样的屏保。但更重要的是降压药,手机被摔在地上,李春华继续翻找。有液体从她嘴角流出来,她此时脸上泪水涎水横流,她却浑然不觉。

但她可能来不及吃药了,黑暗开始侵袭她的意识,李春华膝盖一软,跌坐在地。她感到冷,也感到难以承受的恐惧,她又开始摸索手机,想给女儿打电话,想听听女儿的声音——

“嘀——砰!”

紧急刹车的声音传来,一个抢红灯的外卖员被货车撞飞,带着小电瓶车飞出三米后头部着地,非常干脆地咽了气。

李春华突然从黑暗的海里浮出水面,头痛消失,全身的知觉也恢复了。身体过于舒适令她有些茫然,低头看到右手抓着手机,屏保是女儿大学毕业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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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小时之内发生的事就像噩梦一样,李春华浑浑噩噩地回了家,菜篮子忘了收拾,依旧横尸在人行道上。同样横尸的还有抢红灯的外卖员尸体,可能会有热搜报道什么的,但李春华不在乎那些,她到家就倒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李春华从沙发上坐起来,头昏脑胀,没有胃口。她静坐一会儿,起身打开书柜里上了锁的抽屉,带着医保卡和现金去了县医院。

做完检查,医生告诉李春华,她昨天下午的剧烈头痛确实是高血压导致,同时她的颅内有一块阴影,幸好发现得早,及时取出就没有大碍。李春华排队办了住院,她的村委会医保只能报销一半的住院费,李春华这次没有心疼钱。她也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吓得当天就请假去买飞机票,应该晚上就能到医院了。

李春华住的是普通病房,四人间,现在床位都空着。李春华选了靠窗的床位躺下。她明天上午做手术,其实可以回家睡觉,但她觉得待在医院里安心: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表情不耐烦的护士、还有随处可见的比她老得多的病人,都是救命的稻草。

病房里陈设简单,四张铁床上罩着灰色条纹被褥,各自带有一个铁的床头柜,柜子旁边有一个按铃,用于呼叫值班护士。李春华躺下时,面对的墙壁上有一个挂钟,是那种老式的方形石英钟,走秒的噪音很大,睡眠浅的人很可能会被吵得睡不着觉。

李春华盯着那钟表,总觉得不对劲,钟表上应该有十二个小时六十分、三枚指针才能表示清楚,怎么这一面钟只有一根指针、60秒刻度线......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秒针:1秒、2秒、3秒...周围安静得出奇,李春华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是她耳内有一个更响的声音盖过了其他。她持续耳鸣到现在。

“哗啦——”李春华胡乱挥手,打掉了床头柜上的水杯,陶瓷杯摔烂在地上没有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叫,同昨天一样的头痛再次袭来,而且更加剧烈。李春华疼得蜷缩起来,伸手去找按铃。床头柜上的手机被她碰到就亮起,显示出一个跟挂钟一模一样的石英钟。

李春华摸不到按铃。病房的门开着,却没有人往里多看一眼。

李春华吸着凉气,痛苦地爬起来寻找按铃,发现按铃被卡在病床的铁栅栏后面,明明其他床位的按铃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李春华有两个选择:她可以跑出门去呼救,或者按铃等护士来。她选择了后者,这似乎简单一点。她把右手塞进铁栅栏里面去摸按铃,按铃看起来就在她手指下面一厘米的地方,可是坚固的铁床板正好挤住她的手腕,她用指甲抠着墙面,想把胳膊也塞进墙缝里。

墙上的挂钟走过30秒,李春华感觉越来越难受,她像是被两片蚌壳压住的烂肉,身体动弹不得,张大嘴呼吸也吸不进多少空气,气管窒息似的痉挛起来。她的手腕被挤压得紫红,按铃始终在只差一厘米的地方。

挂钟走过50秒,李春华维持着这个姿势,心里十分后悔,她已经没有力气走到门外去了。她不可能死在住院部的普通病房里,这么多的医生护士为什么没人冲上来救她,他们凭什么领着工资不救她?李春华的手腕突然卸了力,她咬着牙痛哭起来。她放弃了,真的太疼了,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如果昨天那个时候就放弃,今天也就不用再遭一次罪...不,如果在老伴病死的那天放弃,就不用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受了那么多苦,最后在病房里因为按不到按铃痛哭流涕。

挂钟走过57秒,门外有一群人推着担架跑过,“没有心跳了!没有心跳了——”

只有这句话非常清楚地传入李春华的耳朵。她身上的疼痛奇异般地飞走了。

李春华抽回手,只有手腕上的钝痛还留着,她打了一个激灵,惊慌地下床跑出门,抓住一个护士大喊她要死了。被她拉住的可能是护士长,那人正急着赶去急诊室,吩咐了一个小护士来看护李春华:“你带她去检查,401的病人不行了,我要赶快去急诊室帮忙!”

不行了?李春华看向走廊的尽头,好像......昨天也有人死在她附近,而且之后她马上好转,就仿佛是、有人插队到她前面,让她在无法言明的队伍中靠后了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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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华心有余悸地回到病房,她似乎茅塞顿开,又似乎陷入更大的困苦。在她面前展开一个无限旋转的螺线圈,看似一通到底,实则只是无数个封闭的囹圄,没有起点和终点。李春华倒头睡去。

她清醒时已经过了5个小时。窗外天黑了,有舒缓的刮擦声从床头传来。

“妈,你醒啦!”女儿坐在床头,穿一套碎花裙子,没化妆,皮肤有些暗黄。她手里削一个红富士,见李春华醒过来,立刻转头看她,“妈,怎么突然住院了?我刚问了护士长,又是高血压?妈有没有按时吃药?”

“血压...对,也不是...”李春华听不太清,注意到隔壁病床躺着一个老头,还有一个氧气罐立在床头。女儿看她盯着隔壁的病人看,就凑近她小声说:“刚才送进来的,煤气中毒,医生让去高压氧舱,老头脸色都发紫了,在外面闹,可能是没有医保,最后就只给吸氧算了。”

李春华不是很懂,默认是高压氧舱比较贵,“他孩子呢?”

“要是孩子懂事,能不给他出钱去高压氧舱啊?”

李春华沉默,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把她这两天恐怖的经历告诉女儿。女儿削好苹果,看李春华目光呆滞地倚在床头,只当她需要休息,于是安静地趴在李春华枕头边陪着她。

“妈,你辛苦了,我回家待一个星期照顾你,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吧。”

“妈没有什么想吃的,你省点钱...”李春华呢喃:“宝,妈最近...”

“哦,对了,妈,有件喜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女儿脸上突然扬起笑容:“我们的婚礼定在下个月初了,有点仓促,本来打算周末告诉你的。”

“婚礼?”李春华精神一振:“在哪?”

“在市中心的旋转餐厅,可高级了,他说提前半年排队才订上。”女儿眼睛看着地面,满脸幸福地说:“我感觉像做梦一样,遇上这么好的男人,马上要迎来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三言两语,李春华几乎已经看见了白色的花路和摇曳的婚纱。她突然意识到,她将才呱呱坠地的宝宝已经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准备好脱离她去进行下一场精彩刺激的旅行。女儿仿佛一朵纯白的蒲公英,散落的种子在她污泥般的生活中开出花来,那葳蕤繁茂的花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现在,她不能用自己的恐慌打破这个神圣的时刻。

“咳咳!咳咳咳!”李春华剧烈咳嗽起来,女儿站起:“妈,来喝杯水。”

李春华拦住女儿,捂着嘴说:“咳咳咳——你快,快去找王大夫过来,我很不舒服,咳咳,快出去!”

“谁是王大夫?你怎么了妈?”女儿想去按铃,却被李春华强硬地推出门去。

她忍着痛苦,从窗口确认女儿已经跑去医生办公室,终于可以实施她的计划。她唯一的病友正酣然大睡,嘴上罩着呼吸面罩——与其说是睡得很沉,不如说是深度昏迷,甚至连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都反抗不了。

李春华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终于能在这种折磨下保持理智。她靠近老头,床头立着铅灰色的氧气罐,气瓶通过吸氧软管连接老头嘴上套的呼吸面罩。李春华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气瓶顶端的压力指针,它们都稳定地指向一个刻度。指针...李春华转头,墙上的挂钟指针正在走秒,依旧是六十秒计时、无端消失的时针和分针。

吸氧软管垂到地上,几乎要融入白色的地板砖。

李春华踩住了它。

她用上自身全部体重踩住了它,就像踩住一条三角头的蛇、踩住另一端掉进水里的绳索。

呼吸面罩里的氧气很快用完,老头胸口凹陷下去,身体试图摄取更多空气。李春华低头盯着地面。地板砖和墙壁都是虚无的白色,她的思维也呈现一片空白。

身体的疼痛仿佛是从外部渗透的毒药,而此时她的内核不断渗出名为恐惧的毒药。无形之中缓和了疼痛,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战栗。

老头的脸色变得灰暗,四肢颤抖。李春华闭上眼睛,她应该自己在做什么,潜意识中却有个声音在低语:

--他没有孩子,你有孩子。

--他活着有什么指望呢,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但你要看着孩子结婚,看孩子变得幸福啊!

--你一定要活下去!

......

“医生,快来看看我妈妈!”女儿一把推开门,带着几位医生冲进来。

然而,靠近门口的老头那异样的状态引起了更多注意。

王医生上前检查他脉搏,面色凝重,转头向外面叫人。女儿还没反应过来,只推搡着医生护士往里走。很快,蜂拥而至的医护围起老头,检查瞳孔反射,把他抬上担架。

李春华背对他们假寐。她听到人群的声音,心如擂鼓,偷偷转头窥探。

七手八脚的医护、不知所措的女儿,还有面如死灰的老头,所有一切突然凝固,仿佛瞬时摄影的一张底片。在这张凝固的底片上,一个体型高大的男人缓缓走过门外。他穿着花哨的满印衬衫、卷发遮住眼睛,褐色皮肤和深刻的五官像是外国人。

他停住,冲李春华调皮地一笑,随即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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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华被转移到单人病房。这是女儿要求的,她担心其他病友的病况吓到妈妈。

病友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被简单地作为煤气中毒致死处理。

女儿发觉李春华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总是喃喃自语,脸上挂着惶惶不安的表情。李春华意识到女儿的担忧,竭力让自己正常一点。她曾经或许有向女儿袒露一切的机会,但是自从她杀了病友,情况就变了,这注定是一个要陪她入土的黑暗秘密。

幸运的是,李春华的手术很顺利,医生取出一个完整的良性肿瘤。

麻醉消退后,李春华睁开眼睛,女儿守在床边,关切地问:“妈,感觉怎么样?”

也许是心里作用,李春华感到身心放松,呼吸都顺畅不少。女儿扶她坐起来,午后温暖的日光照在病床上,李春华抬头看见稀薄的云层盖住太阳,光线氤氲,像浸湿的棉絮。

“妈,医生说再观察三天,我们就能出院了。我们回家吃好的,然后一起去给我爸扫墓,跟他说说话。”

李春华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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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三天,相安无事。

女儿不在的时候,李春华的单人病房由一个小护士打理。小护士身材娇小,大概二十出头,长相清秀,棕色的长发盘成发髻,从护士帽下沿露出来。她很健谈,每次来换药都拉着李春华聊这聊那。

她聊之前煤气中毒的老头,她说那是个扣扣搜搜的低保户,就算那天不是因为煤气中毒去世,早晚也会被冻死、饿死。可怜的人纵然让人唏嘘,但付不起医疗费也让他们很难办。

听到这些,李春华的情绪竟得到了缓和。杀人十恶不赦,但是杀了一个不幸的人,也可以当作是帮他解脱?李春华心里想道。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女儿说李春华的气色变好了,看着比住院之前还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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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是个大晴天。

李春华被朝阳的光亮叫醒,望着赤色的天空出神。她感到出奇的平静,仿佛发生的一切只是病痛带来的幻想,而现在她已经醒转。

上午,小护士来帮她换药。小护士脸颊比平时红一些,手上托着一个花瓶,花瓶内插着一束鲜花。她见李春华一直盯着花,不好意思地说:“恭喜阿姨出院了,我们送一束花,装饰装饰。”

李春华从没收到过鲜花。花束中鲜红的三朵玫瑰,即便是她也懂了什么。“对象送的?”

小护士小脸倏忽红了,年轻人心思真的很好猜。小护士下意识地把花往背后藏:“呀...别叫别人听见了,小梅她们又要笑我了...彭哥真是,非要在我上班之前送。”

李春华笑而不语,想到女儿刚谈恋爱时也是这么羞羞答答。

“阿姨,”小护士凑近了说:“我能把花瓶放桌上吗,我下班后来拿。”

李春华正准备点头,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

她开始理解那种独特的痛苦了,那根本就不是高血压或肿瘤带来的痛楚。小护士背后的指针倒计时60秒,她模糊的视野中,以时钟为中心生长出无数触手:扭动着的、长满脓疮的触手,争先恐后覆盖了墙面,然后向她袭来。她的外壳被剥开,世界也因此被剥开一个深不见底的裂缝,四周充斥着不可名状的阴影,它们不断撞碎她、碾烂她,往她的血肉里掺杂进恶臭的尸块。

李春华终于看清了疼痛的全貌,她的理智迅速崩溃,只想赶紧关上那个裂缝,逃回医院和病床。

“你放在窗台上吧。”

“放在窗台上!”李春华听见自己大喊大叫。

小护士明显吓了一跳,站在原地。

“阿姨,怎么了?你不舒服?”

李春华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紧盯着小护士,“把花瓶放窗台上,快去放!”

小护士后退一步,眼神瞟向门外。可是她内心还是不够警惕,她犹犹豫豫地转身走向窗台,把花瓶摆在阳光下。娇嫩的花瓣沾着水汽,在她眼中定格,随后翻转,在空中散开,比她坠落得慢了一拍。

李春华抱起小护士的腿,将她从六楼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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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喝点水,没事了...没事了。”

女儿搀扶着李春华从公安局走出来。住院部发生坠楼事故后,当时与死者独处的李春华被叫去做笔录,但她被吓坏了,一直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医院不做回应,只迅速地给死者老家的父母赔了一些钱。警方调监控,院方最近为防止医闹新增了许多监控,偏偏只有李春华的病房位于监控死角。

这是一个普通又可疑的案件:死者意外坠楼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工作一年多的死者应该很熟悉住院部的设施,意外坠楼是最不可能的意外。当时的目击者只有李春华,她毫无杀人动机——她甚至才认识死者三天。

李春华不知道警方要怎么追查这个案子,她哭哭啼啼在公安局待了24小时,警察就让她走了。

一踏出公安局的门,她的哭声便止住了。

她并没有感受到恐惧或是愧疚,只有漠然。麻木盖过了属于人类的情感,她也能正常吃饭睡觉,但有某种未知的东西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迟钝了许多。

只有女儿会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宝,多陪陪妈,妈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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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年,李春华的生活照旧。她的表情变得浑浑噩噩,并且养成了每分钟看一次表的习惯。

没有来。

还是没有来。

她时常感觉自己在等待什么。那不是真实存在的场景,但只要见过一次,就会让人质疑什么是真实。李春华有时会突然紧张,发觉周围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同时她的记性越来越差,她忘记了自己住过院,忘记自己杀死过两个人,有时甚至会忘记女儿的名字。

她逃过了法网,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不,并非如此,她其实是被抓住了,被放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跟她生活过的世界很像,但不再让她有安心感。

时间过得很快,女儿结婚一年,现在孩子已经满月了。

李春华第一次触摸这个小生命的时候,感觉回到了30年前。小婴儿长得跟女儿太像了,那纯真的笑脸冲破浓稠的迷雾够到了李春华,李春华不知不觉也笑容满面。

她花更多的时间照看孩子,而不是频繁地看表。

所以当她终于注意到60秒倒计时,指针已经走过30秒。

婴儿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她的拇指,没有任何防备。它纤细的脖子被她的虎口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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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没能成为一个遵守排队秩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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