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跟 J 出门,他就带我去河滨公园散步。那是晚上十点左右的基隆河畔,河滨宽敞的道路有路跑行人,有夜骑者,也有溜狗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待在一个礼拜前才刚认识的J身边,心中却没什么恐惧,一切新鲜,是深秋的夜里,而风极大。
两个人认识不久,谈话是一句东与一句西,上一句铲开下一句,谈话在无言之中,却对彼此充满兴趣。J 突然问我,有没有潜水过,那种背着气瓶,着蛙鞋,沉到深深海中有鱼在身边的,海中其实很黑,无光,只有自己的呼吸深深浅浅。我摇摇头,只去过垦丁浮浅,抓着绳子,跟着团体教练走马看鱼。J 说潜水时海有四十米深,四十米有多深,我问。J 指一指河道对面十多层的大楼,潜水时,海就是那么的深。我抬头望见普通河岸对面的普通大楼,一瞬间却全然相信这就是四十米深的海。而我们在海底坐着,想像其中。
对我来说,看《卖场华尔滋》(In the Aisles)就是如此的经验。在漆黑如海的影厅,听导演汤玛士.斯图伯说一个关于安静与孤独的故事。当然也关于海,想像中的,每个人都是未曾抵达过的孤岛,但相连于深海之中。
克里斯汀来到前东德城郊的大卖场工作,前辈交给他一件长袖制服,一块别在胸口的名牌,几支笔安插在口袋,「要让客人知道他们在跟谁说话」,前辈说。克里斯汀穿上制服外套,遮住手臂和后颈的刺青,像隐藏过去的自己,每幅刺青都是往昔的过去,而他从来不提起。
克里斯汀跟在前辈布鲁诺的身边,学习关于卖场补货员与驾驶堆高机的一切。起初布鲁诺对他稍有敌意,「我不需要帮忙」,寡言的克里斯汀也不积极讨好,只是在布鲁诺一旁跟前跟后,渐渐知道卖场大夜班的生态与潜规则:绑货的绳子要捆着收好,放在口袋,总有一刻会用到;哪区和哪区的人不合,堆高机常不外借支援;休息时间可以去进货口或厕所抽根菸,尽管卖场里到处禁菸;过期而遭到大批丢弃的食物千万不能吃,但如果没有人发现,站在大垃圾桶前大快朵颐也是偷偷的快乐⋯⋯。克里斯汀逐渐习惯卖场的节奏,值夜班的人们驾着堆高机、拉千斤顶,在一排排高耸的货道间来回折返,广播响起〈G弦之歌〉优雅的旋律,「各位同事,欢迎来到夜班卖场」,午夜时分,另外一群人的日常,如是展开⋯⋯。
后来,克里斯汀遇见甜点区的同事玛莉安,他在层架之间爱上了她。每一次他看着玛莉安,耳边都会传来海浪的声音,幽微缓慢,直接踏进他的心底。我非常喜欢那个海潮声,不善言辞的克里斯汀和明显知道他喜欢自己的玛莉安,两人的对手戏既俏皮又木讷可爱。他请她在休息室喝咖啡,在生日时偷一块即将丢弃的巧克力蛋糕,插上蜡烛许愿,「如果可以,妳想要许什么愿望?」「一切」,玛莉安要一切,但她要的一切,克里斯汀无力负荷。
克里斯汀知道玛莉安结婚了,但同事耳语,玛莉安的丈夫对她不好,她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克里斯汀只能知道她一半的生活——他们全部都只能知道身边跟自己一天相处工作十来小时的人,一半的生活——他追到她家中,看见她白色而明亮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的颜色。
克里斯汀唯一能做的是她在卖场的陪伴者,提供一个肩膀,一张毯子,每个人在圣诞节夜玩得那么愉快,可最终仍曲终人散。布鲁诺和其他前辈有着革命情感,因他们以前是一起跑卡车的司机,奔驰在东西德之间。日子是流动而畅快的,未来明天,总是亮眼。然而 1990 年两德统一、围墙倒下后,他们被迫留在这交界的卖场中,不得动弹了,不开车往返了,日复一日补货、上架、看顾客前来买走日常用品,而他们的日常却永恒凝固。
每个人都一样,每一天都一样。
玛莉安消失的那段日子,布鲁诺带克里斯汀去海鲜区,一群肥大而呆滞的鱼,挤缩在一方狭小的水缸中,他们称那边为「大海」,从小养着,直到有客人将它们买走。这个卖场,就是布鲁诺的大海,就是克里斯汀、玛莉安,这些那些面孔模糊却努力过好每一天的平凡人的,狭窄的大海。
而布鲁诺率先走了,对同事来说他的离去毫无预兆,我却能明白那是多大的勇气,离开日常,回到他自己的海中。后来他们也才知道,布鲁诺口中的老婆早已离他而去多年,每天离开卖场后的日子,没有人能真正认识一个人。
在《卖场华尔滋》中情感的起伏非常微小,整部片子的节奏也缓慢无波,导演不讲一个煽情孤独的故事,却在偌大的萤幕里塞满了空白。唯有堆高机驾驶的声音,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回盪在卖场的走道之间,机械地、稳定地,它是卖场的心跳。
布鲁诺走后,克里斯汀升官了,虽然悲伤,但日子仍是一天天地过;玛莉安也活力充沛地回到工作岗位,彷彿一切坏消息都没有发生,遮盖住的坏,像长袖制服可以掩饰的刺青。只要营业时间开始,那里便是海的中央,无波无痕,唯有深邃无光的底。
很久很久以后,当有人问我是什么时候爱上 J,我总会想到那个夜晚。有人指着空无一物的街景,告诉我眼前彼岸的大楼是海,海原来这样深邃而巨大。就像玛莉安告诉克里斯汀,把堆高机的货叉缓缓升到最高最高,那平稳而沙哑的机械声,竟有如海浪的涛声,一波波推着彼此向前。
我在电影院内闭上眼睛,突然可以看到四十米高的大楼是深海,突然可以明白堆高机上升的音响,也能是海波进潮反退的声音。
因为那片海是属于爱的幻象,是属于两个孤单而陌生的人,愿做彼此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