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7班迎来了初中阶段的第一次出游,也可能是惟一一次。学校出于安全考虑,基本不会主动组织这类活动。倒是赵老师,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执意要带少年们出去走走看看。
校方制止无果,加上赵老师立下军令状,一定会保证学生安全,无奈,只能顺其意,遂其愿了。
少年们,早已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了。十四五岁,羽翼渐丰,正是渴望搏击长空,翱翔天际的年纪。他们想用眼光,去细察世界的千变万化,日新月异。他们想用脚步,去丈量路有多长,能行多远。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泉州。
泉州!泉州!一座古老的城市,一座“烟熏火燎”的满满烟火气的城市,一座在快与慢的节奏自如切换的城市。以新华路为界,东边景点云集,游人如织,西边则民生百态,各自安好。
第一站天后宫,过了顺济新桥就到。在桥下方十米,有几处石堆耸立江中,那便是旧顺济桥的石墩。百分八十的桥体已被岁月的洪流冲垮,惟那几处桥墩,顽强地诉说时代的沧桑,让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不总是被雨打风吹去。
顺济新桥两头,桥南这边是朵莲寺,再稍稍往下则是关帝庙,不过都稍显冷清,往者寥寥。桥北就不一样了,天后宫一带,热闹非凡。宫外广场开阔,游目骋怀,块垒顿消;宫内古朴肃静,漫步徐行,焦躁立定。
天后宫,左倚名校泉州七中,右侧则是赫赫有名的秉正堂,往前几十米,是李贽故居。故居年久失修,本已破败不堪,后人在尽量保留原貌的基础上做了修缮,平时并无人看管,应该是早晚有安排打扫,故保持得相当干净,像是主人在居,从未离开,不惊风月,不扰他人。
赵老师让大家三五成群,自由活动,只说半小时后广场集合。喜平心静气的,到天后宫,让旧石阶和石板路,磨掉平日的细碎闲杂;爱寻访古迹的,去李贽故居,感受历史的风霜,追忆名人的日常;当然,还有美食品鉴家们,秉正堂的四果汤和石灰膏,已恭候多时。
赵老师站在广场上,什么地方都没去,就在那里看天,看远方。看一会儿就绕广场走几步,步履轻慢,似乎在沉思什么。
原地等候半小时的大巴车,把少年们送到府文庙就先行离开了,要等返程再开过来接。少年们对下一站充满了期待。李沐之先打开话匣子:“‘天下武功出少林’,就我看啊,秦兵去少林寺最合适,练几年,武德充沛,功力外溢,以后参军,遇到日本兵,一个打十个。”
秦兵呵呵笑着,他倒是想去泉州南少林看看,可惜啊,这地方不在他们本次观光范围内。他们的路线是中山路到钟楼,再由西街入开元寺,尔后到承天寺,最后才是候车地府文庙。
一旁的欧文笑问:“我们呢?发配哪里?安排个去处吧。”
李沐之指着欧文:“你,就去承天寺吧,那是弘一法师的圆寂地。古来圣贤皆寂寞,承天寺清幽寂静,你就在那里陪伴大师,身居闹市之中,心处江湖之远,长亭外,古道边,念经一整天。”
尤洋被逗笑了,不料马上被点名了:“尤洋你,去关岳庙,那里供奉着关云长和岳武穆,历史上两大知名武将,功高盖世,你这七尺男儿,魁梧身躯,只要心够诚,意够真,必得两位大佬赏识。关岳庙号称‘有求必应’,你心心念的那个球,那个NBA,说不定就应验了。”
“至于我”,李沐之故作深沉,语速放缓,“还是去开元寺吧,阿弥陀佛,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我这样的圣人。在开元寺当扫地僧的好处就是,每天扫完地,瞻仰东西塔,出门就是西街,我最爱的小吃,都在这里。”
李沐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画的大饼,勾勒的美好愿景,让大巴车,装满了少年的欢乐。
赵老师带这群少年出来,并不是为了观光,为了祈愿,而是想让少年们做一回自己。他让同学自己组团,四五个一小组,每组留一个电话,又强调了组员不得走散,傍晚五点府文庙集合,不得迟归,便就地解散。
少年们如久居樊笼,一朝被放飞的鸟儿,阳光是如此明媚,天地是如此广阔,府文庙的古榕树,像慈祥的长者,那一条条石板,那一块块红砖,像柴与火,点燃了少年们幽禁已久的欣喜,那掩饰不住的欢快,从中山路,蔓延到西街、东街、南俊巷……
赵老师待大家似蒲公英一般飞散,便悄悄踱进旁边的百姓书屋。他开启了一扇门,又关上了一扇窗。门外的世界,让少年们去见识,去闯荡;窗内的世界,留给了自己。
他甚至没有安排午餐,而让少年们自行解决。他在百姓书屋里看书,感觉肚子饿了,就到燕支巷吃了碗酸辣汤和两个包子,然后到府文庙看金鱼,晒太阳,等候少年们归来。
欧文一行,经状元街穿南俊巷,前往承天寺时,遇上一个衣衫褴褛,拄着拐杖,胡子很长,头发很乱的老人向他们乞讨。几位同学,都牢记家长和老师的交代,出门在外,不与陌生人搭话,骗子无处不在。几位同学都熟视无睹地走过去,惟独秦兵,走了几步,又于心不忍,回头塞了十块钱给那老人。当然,免不了被李沐之揶揄一番,说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有四肢齐全,要自食其力之类的话。秦兵也懒得争辩,任由李沐之说教。
逛完承天寺,少年们准备前往府文庙,与大部队会合,刚走到文化宫那路口,却被一阵歌声吸引住了。
一个年轻人,十八九岁的样子,眉目清秀,头发略长,微微盖住右脸颊,在文化宫对面的空地,一人,一吉他,歌声通过话筒和扩音器飘过,深情而悠长。少年们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驻足凝听。
一曲歌罢,年轻人翻看乐谱,准备献唱下一首,期间有观众,去往摆在地上的吉他盒投币,有硬币,也有纸币。又听他唱了两首,少年们眼看时间紧迫,不得不依依恋恋地告退。不料,李沐之却十分利索地掏出口袋里仅剩的十五块钱,迅速放在吉他盒里,并向年轻人竖了一下大拇指,才和大家一起匆匆离去。
坐到车上,李沐之解释道,他之所以大方打赏,是因为,他从那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梦想中的模样。他希望每一个年轻的梦,都被鼓励,被浇灌。他打赏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日子不是古老的日历,挂在墙上,一页一页平淡无奇地撕去,就平淡无奇地过去。生活有漩涡,有暗礁,有不可预测之变故,有猝不及防之蹇厄。平平顺顺,一路坦途,那是少部分人的人生。绝大部分的人,要遭遇困境,遭受生命的风暴。
欧文连续三天没有来学校了。周三晚自习时,赵老师接了个电话,就把欧文喊了出去,跟他说校门口有人在等他,欧文就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去宿舍取点东西。他的书桌上,一支笔,压着一份数学练习卷,一道题,正做到一半。
同学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老师也绝口不提。欧文周四没来,周五也没来,周六,他们初三年是要上课的,他还是没来。
周日下午,当同学们纷纷返校,欧文终于出现了。几日不见的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走在路上时,手里拿着的水杯,冷不丁掉在地上,一副戚伤恍惚的样子。他到学校时,已是暮色四合,同学们都纷纷到教室晚自习了,这是他三年来首次最晚到校,最晚进教室。
待大家坐定,晚自习铃响,欧文才匆匆走进来。他垂着头,没有了昔日的自若与欣然,眼眶深陷,一看就是几天没有安眠了。欧文故意躲避着同学的目光,似乎不想被人看穿他内心的慌张。
他拿起书本,翻了几页,明显心不在焉,又合上了。取出试卷,想做题,也是写了几个字,就放下了。后面干脆直接趴在桌上。
同学们都看得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心目中,班长向来是淡定的,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能让他失魂落魄的,必是大事。
这时,赵老师走过来,轻轻拍下欧文肩膀,示意他到外面去。欧文跟着赵老师走出教室,他俩并没在走廊逗留,而是一左一右,走去操场。
欧文始终低着头,由赵老师领着,走了一圈操场,又双双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欧文双手搭在脑后,把头埋进臂弯,倚住膝盖。赵老师在一旁坐着,静默无声。
当一个人悲伤时,或许,讲述更凄惨的经历,比简单的安慰更能宽解人心。只是,世上没那么多美好,又何来那么多悲戚呢?从来就没什么感同身受,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别人难过、痛苦、绝望。有些伤,只能自己去淡化,有些疤,只能等时间一寸一寸去熨平。
没有同学敢去问欧文,到底发生了什么。内心保留同情,一颔首,一个鼓励对方的眼神,胜过任何言语。悲伤只能自己走出来,而没有谁能把谁领出来。过了一周,欧文脸上,才恢复了些许光彩,偶尔笑笑,也是带着苦涩,让人不忍多多言谈。
一天晚自习结束,李沐之在欧文桌上,看到一张书签,放在欧文最喜欢的那本《穆斯林的葬礼》上面,仔细一看,是欧文手抄的一首诗:
瀑布的水逆流成上
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
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西方升起,落向东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至此,果然验证了同学们的猜想,欧文一定是失去了他生命中某个重要的人,至于是他的谁,已经不重要了。
世界吻你以痛,要如何,才能报之以歌?